平昭二年,深秋。
这是傅府二爷故去的第三年。
暮色时分,位于城北一座庄严肃穆的大宅里,兀地传出一阵痛哭,哭声里带着悔恨交加的不甘与绝望。很快,声音就散了。
府里听到声音的下人,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做手头的活。
暗青色的天边淅淅沥沥落下雨来,裹挟着冷风刮过街边,这样的天气里小贩们早早收了摊回家吃热饭,连店铺里伙计都暗自搓着手只等老板一句话,关门走人。
没有人注意到大宅院后门,三四个家丁在一粗使婆子的吩咐下,手脚麻利抬上装着“东西”的麻袋出了门,边走边打量四处。
一行四人脚力很好,趁着夜色不多时便出了城门,来到城外西面的树林。
寻了处土质松软少石易挖坑的地方,四人将麻袋毫不客气扔在一旁。雨比先前下得大了些,其中长着络腮胡的凶相黑脸男人,伸手胡乱抹了把脸,表情不耐极了。
“赶紧挖个坑,把这东西埋了回去。这天冷死老子了。”他显然是他们中的领导者。
另三个只顾埋头干活,也不问他们抬来的麻袋里到底装了什么。
“王哥,挖好了。是直接把麻袋扔进去吗?”一个讨好似的凑到黑脸男人面前,等待下一步指示。
被叫王哥的男人点点头,走到麻袋旁边,蹲下他那粗壮的身躯。
“二奶奶,你下去了可别怪我们几个,谁让你不识好歹。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找别人啊。”
三人听了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抬出来压根儿不是什么二爷的遗物,而是个人。这个人还是他们的二奶奶。八壹中文網
王哥抬腿,一脚将麻袋连同里面的人踢进了挖好的坑里。
突然受到这么一下猛烈的撞击,麻袋里的沈芝悠悠转醒。四肢被牢牢绑上动弹不得,连嘴里也被塞了一团布,无法叫唤。
落到麻袋上的雨早已沁进里面,滴到她的身上,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挖土埋了。”王哥面无表情说道。
挖土埋了?沈芝心里大惊,死亡带来的恐惧让她不顾束缚奋力挣扎。
另外三人中,稍微胆小的吓得直抖:“王哥,还活着,人还活着呢。你看麻袋还在动,我们这样……”
见有人反驳,王哥眼里蹦出阴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叫你埋就埋,再说屁话老子废了你。赶紧的,别被人发现了。或者说,你也想去陪二奶奶?”
赤裸裸的威胁让胆小的那个家丁噤了声。
沈芝挣扎无果,很快也反应过来,那两个丧心病狂的人,连自己哥哥、侄儿都能下手,还有什么不能做,不敢做的。
她悲从中来,自嘲地发出呜呜声,是她脑袋蠢笨,害死了自己夫君不说,现在自己沦落到被活埋的下场。是该说天道好轮回,还是自食恶果呢?死后那个男人会嘲笑她吧?
沈芝啊沈芝,你这歹毒的恶妇,没想到你也会有今天。
转瞬,沈芝摇摇头,他不会的,嫁给他的三年,他几乎不曾对她发怒,更别提恶言相向。他一直都在默默地用行为来抵触她,从来都是。顶多也就是在外人面前给她留一个光鲜亮丽的傅家二奶奶的名分。
而这个名分还是看在她姐姐的面上方才留的情面。
那么好的一个人,本该让他幸福安康,平稳度过下半辈子。可是她沈芝,这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耍心机利用他,活生生拆散他跟他心爱的女人。
如愿嫁给他,又让他在不快乐中度过,最后在他被贬之际,亲手送上一碗药,让他还在途中就害病死了。
脸庞湿漉漉的,眼角的泪止不住滴落。沈芝没法抬手擦拭。悔恨交加中,她被泥土逐渐涌上来的闭塞感压到窒息。
她想,如果重来一生,她愿护他无虞,只盼他能重回到遇到自己之前的路。
“二奶奶,卯时该起了。”
耳畔响起丫鬟的呼唤声,沈芝迷迷糊糊睁开眼,仿若大梦初醒,不大提得起精神。
恹恹道:“天还未明,这么早叫我可是有事?”
“二奶奶,您忘了今日该回门啦。”
话音未落,沈芝一个骨碌坐起身,重重掐了把自己的脸,清晰的疼痛感告诉她不是梦。她花了好一会儿,捋顺思绪,隐隐约约明白过来,她重新活回来了,回到了初嫁人之时。
沈芝无奈抬手扶额,要命!怎么就不能回到订下婚约之前?回到大婚前一日也行。
至少来得及阻止婚礼当日的那场闹剧。
沈芝的印象里,前世婚礼上并没有顺风顺水嫁给傅青宓。相反因姐姐含情脉脉看了眼傅青宓,她当场占有欲作祟,吃味了。从身上取下姐姐赠予的玉佩,扔在地上,讥讽:“姐姐莫不是想成为这上花轿之人”?
众目睽睽之下,沈璃难为情地摇头笑道:妹妹想得多了些。
可她还不肯罢休,不依不饶还要上前动手。最后还是沈将军赶来,狠狠扇了一巴掌,教训一番,这才吧嗒吧嗒掉着眼泪,瘪着嘴乖乖上了轿。
而今,她意外带着上一世记忆回来,却是到了大婚之后。不仅没能阻止在姐姐心口上撒盐,还搅得大婚乱七八糟,让傅青宓失了面子,成为京城笑柄。
到底是多活了好些年又经历了生死的人,沈芝对自己所做的事,悔得肠子都青了,不知不觉,眼泪滴滴答答落了满脸,润湿了里衣前襟。
这一世,说什么她也要好好护着傅青宓,把他完好无损送回姐姐身边。她再也不要做那毁人姻缘的恶事了。
守在床前的丫鬟见沈芝半天不吭声,不由得出声提醒:“二奶奶,奴婢玉香前来伺候您更衣。”
“玉香?哦,对。”沈芝撇过头,扯起衣袖拭了泪,起身下床,由着玉香帮她一件件穿好了衣服。
“二爷呢?”
玉香替沈芝梳发的手一顿,嘴里嗫嚅着,叹了口气,继续给她挽发。
“他想必躲我还来不及,怎会伴我一同回门?罢了罢了。”
“二奶奶想多了,二爷近几日公事繁忙,许是忘记了。”
玉香说完,意识到自己僭越了,主子家的事哪轮得到她说。诚惶诚恐赶紧跪下:“是玉香多嘴了,还望二奶奶见谅,饶了奴婢。”
沈芝面色难辨,许久苦笑道:“无碍。”
这傅府的管事,也不知授了谁的意,派过来伺候就一人。如此就算了,连她自己陪嫁过来的丫鬟也不知给她支使到哪个院里去了,实在可恶。
虽然她打定了主意,不久就要和傅青宓结束这庄婚事,还他自由,再不管他们傅府破事。可同样,傅府的人最好也不别招惹她。
梳洗打扮过后,沈芝稍微用了些早食,便起身出了厢房。待看到自己回门乘坐的轿子之时,不由得冷笑连连:“好,好。”
丢下两字,一声不吭上了轿。
虽说她初为人妇,不太懂得回门礼仪,但毕竟知道回门定然是给娘家长脸的时候。傅青宓不陪她回去可以理解,因为她害他沦为京城茶余饭后笑料。
以她对他为人的了解,他断断不会吩咐下人行这等不上台面的事,一顶破旧的轿子,三两不知道哪弄来的礼品,妥妥打的是她沈家的脸。
不管是谁暗中支使,她回来一定好好算这笔账。好教他们知道,她终究是他们二爷明媒正娶的妻子。如果她猜的不错,这样下作的手段,可不止是要她沈芝失了面子,更重要的是沈家觉得傅青宓待她不好从而责怪于他,离间他与沈府的关系。
这一箭双雕之计,首要怀疑之人就那两人,如若不是上一世她看清他们伪装下的面孔,恐怕照她以前的脾性,回了沈府当即就要哭着告状了。不就正合了设局人的心了?
傅青宓啊,也罢,我上辈子欠你的。分不清感情为何物,平白毁了你姻缘。这辈子给你扫平后宅阴私,当是赔偿你的亏欠了。等到给你铺平了路,不奢望你能对我有稍许好感,只盼能减轻你心内对我的一分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