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初夏的傅家祠堂里,还是很凉。大抵是沈芝穿的少了,较常人更怕冷的她敏感地体验了一把寒气入体。
许是白日里忙了一天,加上在祠堂正中央跪了快两个时辰,沈芝甚觉倦怠,时不时捂着嘴打个哈欠。
“夜深了,回去歇着罢。”温润的嗓音自沈芝身后的男子口中溢出。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到的。
月光打在他身上,无形间映衬了一种朦朦胧胧的美感,远远看去,不像人,倒与被贬谪下凡的仙人相似。
沈芝慌忙扭过头不敢看他,强压下心中的悸动。
傅青宓没有得到回答,不悦地皱皱眉:“且去吧,祖母那边我已替你说过。”
说完,移步离开。几步之后,又停下。
沈芝依旧默不作声低头跪着,一动不动。
此时,傅青宓所站的角度,正好将她含着苦笑的嘴角,和低垂的眼尾尽收眼底。
“起来随我回去。我知你今日委屈了,待处理完南方诸城水患,便重新陪你回去。”
听到话,沈芝瞳孔微张,握了握拳头,像下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似的,咬牙站起身。
以一种讨要糖果的小孩子小心翼翼的语气道:“妾身不委屈,尽了本分而已。只是,日后……”
腿上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疼,沈芝不敢当着他的面伸手去揉,咽了口唾沫,颇没底气地试着继续说:
“日后还望夫君莫忘了今日之事,应妾身一个请求。”
傅青宓狐疑地看了看面前的女人,思索片刻,语气平淡道:“可。”
“夫君若还需处理公务,先行回去便是,妾身这就回房了。”
目光中,那道欣长的身影不多会消失在沿廊拐角处。沈芝终于松了口气,跌坐到地上,咬着唇泣不成声。
再世为人,看到的是活生生会说话呼吸的他,心底沉重的自责内疚感不觉减轻了很多。
翌日,沈芝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心里一咯噔。糟了!昨日犯错刚被罚跪了祠堂,就算她脑子不好使,也该是大概知道老太君的态度,定是不喜自己的。
今晨还没去请安,如若老太君因此责难,那不得冤死?
“玉香……玉香……”
沈芝风风火火下床穿衣。
玉香从屋外端着水进来:“二奶奶,奴婢已经备好沃面的热水。”
“什么时辰了?怎的今日不来唤我?”
“巳时了。”玉香后半句话还在口中,被沈芝叫苦连连打断。
“完了,完了。”
“二奶奶,什么完了?”
沈芝耷拉下脑袋,苦着脸:“今晨还未曾去给老太君请安。”
玉香听完话,捂着嘴呵呵直笑:“二奶奶是担心此事?寅时二爷来过了,吩咐让二奶奶您好好歇息,今晨不用过去请安啦。他已经替您请过了。”
沈芝转过身目瞪口呆,拉着玉香的手,急急问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玉香又将话原模原样说了一遍。
“二爷呢?”
“二爷早朝已经回来了。说是二奶奶醒了,用过饭去找他。”
前世,他不也是这样对待自己的么?他知自己在傅府并不受待见,虽然发生的事情不同,但时间大约就是这个季节了。他视自己为妻子,定是要在家里为自己立威的。沈芝如是想。
那时,她欣喜极了。大言不惭揽过管家职责,之后却将府里弄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其中,她不否认那二人使了些绊子,可终归还是她经验不足,处理事情缺乏变通,才导致的恶果。
用完饭,沈芝在房里歇了会,傅青宓就派人过来请她了。
“夫人,二爷让我来请您过去。”
门外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笑嘻嘻睁着黑溜溜的大眼望着沈芝。
沈芝吃了一惊,这不是……
“你,你不是昨日那个小乞儿?”
“嘿嘿。”小乞儿微微笑道:“多亏了夫人您,我才有机会来到傅府。”
“叫什么夫人,要叫二奶奶。”玉香愤愤道。
沈芝倒也不在意这些叫唤的名头,统共不就是个称呼。
“边走边说。夫……二奶奶,这边请。”
沈芝点头,带着玉香跟着出了房门。
“昨日二奶奶让小的给二爷捎封书信,我在元乾门外等了许久,还不见人。正当我打算走的时候,看到一人骑马出来。我一看,这不就是二奶奶交代收信的人嘛。于是就拦下了马,把书信交给了二爷。二爷看完信后,又看看我,说他还缺个小厮,让我拿着他的玉佩来傅府报道。”
“原来如此。”
不管是前世今生,他还是他,不曾变过。原来自己大婚上的胡闹,并没影响他下决定。若不是那第二手准备,只怕前世之事又要重演。幸好……
沈芝无比庆幸自己提前的这场布置,昨日还想着没甚用处。
“是呀。多谢二奶奶,不然……”小乞儿说着,竟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
“我感激二爷、二奶奶救命之恩,肯收留我这么个街边流浪的乞儿,让我吃饱穿暖。”
沈芝笑笑,她昨日本来打算带他回来,但想到自己都还身在屋檐下不由己,又怎么……
“甚好。是二爷带你回来的,好好回报他便是。”
小乞儿重重点了点头:“我愿意为二爷抛头颅,洒热血。”
沈芝和玉香被小乞儿嘴里说出不切实际的滑稽话逗笑。
玉香忍不住开口道:“你这小乞儿,二爷是朝廷命官,又不是出征的将军,怎会需要抛头颅,洒热血?”
小乞儿摸摸头,脸红了些,许久才闷闷吐出句:“反正我什么都愿意替二爷做。二爷还给我取了名,赐了姓呢!你有吗?”说着,朝玉香扮了个鬼脸。
沈芝好笑道:“也是,一直叫你小乞儿怪不好。倒是二爷想的仔细。”
“傅安康。”
“一生安康。寓意甚好。”沈芝道。
安康领着二人,很快来到傅府前院正宅。
正宅前方的花园里,早就候了许多人,穿着打扮应当是傅府的家丁、丫鬟了。
“二爷,我把二奶奶请过来了。”
傅青宓轻轻点头,将手中的茶递到嘴边,呷了一口,放回桌上,起身跺到沈芝身边。
一股令心脏微颤的熟悉感扑面而来,沈芝警惕地瞧了他一眼,踉跄着退了几步。随后假装不在意扫了四周,没见着那两人。
对了,前世他们两人也不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傅青宓倒也没说什么,若无其事看了沈芝一眼,抬腿迈向院子。
“芝儿,过来。”傅青宓负手立在一众家丁、丫鬟正前方。一身儒雅而稳重的气质浑然天成,众人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
沈芝磨蹭许久才走到离他一米多的地方,杵在那儿再也不愿上前。
“都抬起头,好好看看你们前面的人。这个女人,是我傅青宓八抬大轿娶过门的妻子,也是你们日后的当家主母。”字字句句,虽然温润如春风,震慑力却是十足的。
“咳咳……”一声沉闷的咳嗽声响起,伴着轮子滚过地面的摩擦声,众人抬头望向声源处。
来了。沈芝暗嘲,眼里闪过浓浓恨意与厌恶,双手在身侧握得极紧。很快,仿佛想通了什么,稍稍呼了口气。
不多时,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推着轮椅从沿廊上走来。
轮椅上,坐着的是个男人,年纪在四十到五十之间,双腿是残了的。一张脸上皱纹比平常这个年龄的人多,干瘪中透露着和善与慈祥,像庙里的常乐佛一样。只不过脸色不太好,是久病中不太健康的青白。
这样一来,跟常乐佛的红润面色比,就显得怪异了。
傅青宓略微弓下腰朝来人作了一揖:“三叔,您来了。”语气恭敬。
沈芝费了好大的劲才压抑住自己要跑过去拉起傅青宓作揖的手。假如她不是重活过来的人,肯定也会被这夫妇两伪善的面目所蒙骗。
“宓哥儿,这大中午的,召集所有人训话啊。我听你婶娘说,昨儿个大半夜才回来。操劳如斯,怎的不好生歇息,来折腾宅院?你不心疼,我可心疼得紧。”
傅业几句话,明里暗里都在表达自己对侄儿身体的关心。
“三叔说得是。只是侄儿许久没理会府内之事,不曾想这下人们都翻了天。”
“哦?”
“侄儿忙于公务,疏忽了芝儿。才几日不归家,没料到竟胆敢有人欺辱于她。”
“如此。那定然是要好好管教一番的了,免得教侄媳心里委屈,亲家知道了可不好。”
沈芝不动声色瞪了眼坐在轮椅上的傅业,暗地里早就骂了他几十遍。我还没告状呢?就诬赖我,离间别人夫妻感情,真是好叔叔。
她想不通,聪明才智如此高的傅青宓,怎么连这些都看不出来。不是有传言说,傅相国年虽少,然可一敌百,运筹计谋尽在帷幄之中?
“管家何在?”
下人们大都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只有角落里走出个瘦弱的,拱手行过礼后:“回二爷,管家今晨说身体不舒服,便休假了。”
“去请他过来。”
而后,众人等来的却是那个瘦弱的下人一脸惊恐万状带来的消息。
“二……二爷,管家死了。上吊死了。小的刚推开门,就……就看到他挂在半空中。”
傅青宓似乎也没想到,他还没问话人就死了,一时有些诧异。
“府内一日不可无管家,日后由王伯担任管家之职,辅助二奶奶掌管府内大小事务。”
被点名的两人,神色各异。趁着王伯叩谢过后,沈芝忙道:“夫君,不可。”
傅青宓微微挑眉:“有何不可?”
沈芝犹豫片刻,看了看傅业的夫人余氏,微笑道:“夫君,妾身初到府内,还为新妇,年纪尚青,资历经验方面都不足。更何况府内上下几百号人,妾身实在……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就算有王伯的帮忙,妾身也难当此大任。”
此时,傅青宓看沈芝的眼神微变,起唇道:“听芝儿言外之意,像是有人选推荐?”
沈芝咬咬牙:“正是如此。妾身以为,婶娘在傅府待的时日久,虽然对大小事务还未了如指掌,但势必比妾身知道的多。不如,由婶娘掌管府内事宜,妾身从旁学习,与王伯一道协助。如此一来婶娘有妾身与王伯协助,想必不会太劳累,顺带可以打发些闲暇时光,有事可做;二来妾身既学习到掌管事务的方法技巧,又和婶娘培养了感情,两全其美。就是不知婶娘会不会嫌弃妾身资质愚笨。”
沈芝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全无退路。
再说那余氏,还没听完话就狠狠剜了沈芝一眼。该死的臭丫头!正想上前开口拒绝,不料被自己丈夫冷眼一瞥,吓得白着脸退了回去。
资质愚笨?傅青宓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想了下,转头问:“婶娘意下如何?”
余氏笑眯眯回道:“自然是好的。妾身能为傅府做些事,与侄媳培养培养感情,求之不得呢!”
“嗯。那便如此罢。”
处理完府内事务,傅府迎来了宫内带话之人,说是圣上急召傅相国入宫商讨南方水患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