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下半夜,沈府的火仍旧未被扑灭。火海里传出的微弱呼救声,掩在了猛烈火势之下。
天边逐渐露出鱼肚色,一夜不曾阖眼的傅青宓,面上尽是疲累。站在沈府门口,艰难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昔日的将军府,如今只剩下烧得残破不堪的断壁。再不复几日前的热闹生气。
傅青宓拍拍衣袖上沾染的灰尘,压低声音,嘱咐安康:“若是有二奶奶的消息,立即去元乾门告知守卫。”
估计此事该传到圣上耳朵里了,婚事怕是要生出变故了。
他也该去趟宫里了。
这边还未曾转身,宫里便来了人,抬着顶轿子,到了沈府门外。
负责传召的公公,瞧见沈府处处一片惨淡:地上齐齐躺了十来具尸体,无一不是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识。
侥幸被救出来的,伏在一旁血肉模糊的尸体旁,哭得声嘶力竭。
那公公啧啧几声,伸出五指,挡住自己双眼,不忍再看。
“傅相国,请吧。圣上等着见您。”
傅青宓点头,嗯道:“有劳公公了。”
临上轿,傅青宓微微转头,又看了眼身后。长叹一口气,弯下身子上了轿。
虽说他还未得到沈芝的消息,但从火海里抬出来的尸体中,似乎是可以推测她没有遭遇不幸。而加之被救出来的下人们所说,她昨日并未回家。
傅青宓一颗吊着的心,方才缓缓放下。可怜沈将军夫妇,截止到他离开时,依然没踪迹。
不知是已经成了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中一具,还是在残屋的某个角落未被发现。总之,极大可能不在人世了。
若是她回来,听到这一消息,该如何……傅青宓敛神,马上便到宫里头了,此关头还需谨慎对待,余事还等她归家再说。
忽地,眼前一黑,他一头撞上轿壁。觉着胸口处一阵翻天覆地的刺疼,喉间发痒,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几下,一口血吐将出来。
外头的公公听到动静,忙靠近,隔着轿帘问道:“相国大人,身体无碍吧?”
“无。”傅青宓眉皱得极深,扯出帕子拭去唇边血迹。
他难道是不行了么?那次跳水救人,不顾多年前的廖神医嘱咐,到底是埋下了祸根。
老太君处,余氏一大早起来,便先过来候着,给老太君请安。
两只眼睛里微露出异样的神采,连面容都比往日红润了许多。
余氏没想到,今早能接到如此大快人心的消息。高兴得早饭都不用,提前来了老太君这里。
老太君被秋婆子扶着,从里间走出来,瞧见余氏坐在厅中。
“今儿个倒是来得早。”末了,又说,“嗯,气色也好。”
余氏起身,朝老太君福身,低头恭顺道:“给您请安了。”
“许是昨夜老爷身子没出大问题,安稳到天亮。妾身也跟着沾光,睡得好。就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
“是嘛。”老太君呵呵笑道,摸着手中佛珠,默念着阿弥陀佛。
“愿我傅家的儿郎,皆康健身壮,平安无事。”
余氏笑笑附和着:“会的,老太君。佛祖会庇佑老爷和宓哥儿的。”
老太君一听吉利话,心情大好。
“用过饭了吗?今日便留在此用饭吧。”
余氏面上一喜,欠身点了点头:“喏……谢老太君。”
待用完早饭,老太君见沈芝今日还不曾过来请安,不由疑惑不已,屡屡抬头看向院中。
“老太君,您在看什么?”
老太君一愣,随口扯了个话头:“看差出去办事的丫头,怎么还不回来?”
“想是路上耽搁了,一会便回了。”
余氏说完,不着痕迹瞧了眼老太君,看来她应该还不知沈府被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的事。
于是,一计上心头。
“老太君,听说清早按摩双腿,有好处。您不是常在傍晚按么?妾身想,不如清晨傍晚都按摩,您的腿也许就爽利许多啦。”
老太君闻言,侧目看过来,这些年她饱受腿疼之苦。还是沈府陪嫁过来的那丫头……桂椿,使得一手按摩的好手法,替她常按才缓解了些。
“当真?”
“确实如此。”余氏不跌点头。
“秋,去唤桂椿过来。”
秋婆子福了福身:“这就去。”
不多时,桂椿跟在秋婆子身后,进了屋子,头垂得极低。
“桂椿啊,日后府里他事皆不用做了。你便专门替我老婆子按腿罢。”
桂椿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谢老太君,桂椿领命。”
语气里,带着点哭泣后的颤音。
老太君奇怪:难道自己安排的差事,让这丫头为难?
遂问道:“可是不愿?”
“婢子不敢。”
“那你怎的不敢抬头瞧我?”
余氏坐在一旁,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听到此,插了句话:“说不准这丫头被老太君的恩赐,吓得没了神。呵呵……”
“是吗?”老太君可不信这种话,加重语气命令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桂椿咬咬唇,忽然扑倒在地,哭得哽咽。
老太君见此情景,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既然你不愿。我又如何能强求。下去吧,还是做你以前的差事罢。”
桂椿摇着头,抬起眼,双眸红肿得如核桃仁般。
“禀老太君,并非婢子不愿。相反,婢子十分愿意。只是,此时此刻,婢子……”
桂椿因悲伤落泪,抽搭得连完整的话都说不清。
余氏替她着急的恨不得自己代替了,半握着手,忍住了要开口的冲动。
老太君见桂椿哭得如此伤心,心道定不是按摩一事,莫不是在府里被他人给欺负了去?
“我老婆子院里的人,谁敢欺辱?”老太君恨恨说道,“秋,你去查查。”
说罢,桂椿头摇得更厉害了。
“老太君,不是。是婢子的原因。沈府,婢子来的地方,昨夜一场大火,全没了。”
“什么?”老太君满脸难以置信,今日不是大婚之日么?怎的会……
很快反应过来:“怪不得,我还纳闷今晨沈氏迟迟不来,原是家里发生了这等大事。”
老太君突然想起一事,急忙问:“沈将军夫妇,可是无碍?”
“婢子不知,此事婢子也是从碧雪处听得的,刚知道便过来了。”
老太君叹息,当年老大夫妇、宓哥儿兄长,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
“世事无常啊。”
余氏佯作吃惊状,复提醒:“哎呀,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先禀报老太君,再做定夺呢?您经历的事多,指不定能给侄媳些好主意。”
老太君想了想,也对。不过谅沈芝初经重大事情,慌了手脚忘了禀报也情有可原,更何况还是她的娘家。
遂并不打算追究。她老了,管的动的事不多了。
午时,傅青宓从宫里出来,元乾门的守卫没有带给他期待的口信。
他一路急匆匆赶回府,期冀能在府里看到沈芝的身影。
“姑爷,您回来了。”
碧雪候在海棠院外,焦急得徘徊不停。
傅青宓扫了眼她的表情,猜到沈芝还没回来。脑海中一团乱,掌控不住的局面,让他愈加痛恨自己是个废人。
寒着张脸,欲抬腿转去书房。
碧雪慌忙跪下,哭哭啼啼道:“姑爷,小姐昨日拿着提前备上的礼出了门的。婢子猜测她应是去给殿下送东西了。”
傅青宓回身,眸中神色不明。沈芝何时与太子熟稔如斯?先是寺庙那次,而后是此次,难道她一直外出在酒楼见的人,便是太子?
“怎的现在才说?”语气里夹杂着冰渣子般的冷厉。
碧雪浑身一激灵,垂着头,大气不敢喘。她要是说是自家小姐不让,姑爷肯定又要罚她了。
若非一直没有消息,她也不敢把小姐见太子殿下的事说出来。总觉得姑爷会撕碎了她。
小姐一意孤行惯了,除了替她掩护。她一小小丫鬟,又能做得了什么?
而后,傅青宓又带着怒气出了门,前往太子府。
“殿下,傅相国在府外求见。”
封鄞闻言,停下练字的动作,他身上的大红喜服,从沈府突发的事故传来至今,还没来得及更换。
婚礼暂缓,他心中放松不少。
“请他去正厅好生伺候,本宫稍后便来。”
他来,无非为了沈府的事。封鄞如是想着。
傅青宓无心喝茶,于正厅中来回踱了几趟。他迫不及待要见到太子,询问昨日发生了什么事,让沈芝失踪如此之久。
“傅相国,久等了。”封鄞含笑迈进屋子。
傅青宓拱手一鞠躬:“殿下。”
“如此焦急,可是有事?”
“臣斗胆一问,昨日殿下是否与内子碰面了?”
话音未落,封鄞笑容登时凝在脸上,片刻后点了点头。
“她失踪了。不知殿下有无头绪?”
“失踪?”封鄞喃喃反问,面色剧变。原来根本不是为了沈府之事而来。
傅青宓将封鄞失神一瞬,收入眼底。如此熟悉的眼神,他如何不了然于胸?心中团团疑云,现下终得到了解释。
他对沈芝,是生了那种心思了么?
“此事本宫不知。昨日收到她送的贺礼,本宫便接到府内人传来母后接见的消息,急急回了。”
在太子府,依然是一无所获。
傅青宓下意识按了按疼痛的胸口,面无表情说道:“如此,多谢殿下了,臣告退。”
“且慢。”封鄞上前,语气极其诚恳,“此事由本宫而起,本宫这便唤人陪着一起找吧。”
“不劳殿下费心。”
傅青宓冷声说完,离开了太子府。
由太子府回去,必经过沈府。傅青宓决计顺路去瞧一眼,碰碰运气。
他急于找到沈芝,一来是担心安危,二来则是心内隐隐不祥的预感告诉他,如果不赶紧找到她,只怕多生事端……
总觉得此番沈府的火,来得蹊跷。且经召唤,他业已尽数禀明圣上。
因着大婚被毁,圣上震怒,勒令刑部彻查。然此中疑点重重,想必破案却是还需些时日的。
早前,他看到了府内幸存下人的反应之时,初步推测应是有心人暗中操作。
加之沈芝恰好在此关头失踪,难保不是为了制造证据诬陷于她。
人生百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赐婚时风光无限的沈府,仅仅一个夜晚,便由京中人人艳羡变为了声声嗟叹。
真可谓是天上地下,转瞬而已。时人道不清心中感慨,皆围于沈府门前,权当凑凑热闹。
正想着事,傅青宓来到沈府,抬眼遥遥一望。府门外人群中,被挤在石狮旁,浑身脏污、狼狈不堪的女子,不是他的妻……沈芝又是谁?
傅青宓心念一动,遂快步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