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太子府回来后,傅青宓变得愈发奇怪,时常躲避沈芝。每每不得不见面时,他又差了两位粗使婆子在旁,教沈芝想同他私下说会话,均不得。
是日,沈芝从淑姑那儿端来药碗,欲借此奉汤喂药之机,和他谈一谈。
沈芝谈话的契机不是别的,主要有二:一为询问小乞儿一事的疑点,自那日他在封鄞手里讨过人后,她怎么也找不到那小乞儿了。
二为昨夜他将三叔叫过来,对其说想替他治腿是如何一回事?沈芝怀疑,他是否已经知道淑姑的真实身份。
“夫君,该用药了。”
沈芝刚进门,迅速放下碗,盈盈一笑:“夫君今日气色好了不少。”
傅青宓叹息一声,黯然沉默,全然一副面临极大危险的无奈表情。
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沈芝,心中猜到了她的来意,这几日以来的种种冷淡躲避,皆是为今日埋下的伏笔。
见傅青宓没有回话,沈芝装作委屈的模样:“夫君怎的不理会妾身,是否妾身做错了事?如是做错了事,夫君惩罚便是,何苦这般对待?”
“你没有做错,错的是我。”傅青宓厌倦和她兜圈子相互算计了,合上眼沉静片刻,紧接着睁开,目光深沉而痛苦。
小乞儿口口声声告诉他,有人要杀他。连当日在他眼皮子底下落水也是遭人设计。
纵然傅青宓不想承认他开始隐隐怀疑自己三叔,但心头的不舒服却是明明白白告诉他的。
于是想起了一直对三叔夫妇怀有莫名敌视的沈芝,自己几番明里暗里示意她,希望她将她知道的说出来。可她非但没有说,反而像不知他的暗示一般。
迫不得已只好设下一计。
沈芝人在别事上倒是清醒剔透,然遇上傅青宓总容易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
傅青宓的示意没让她把知道的说出来,还进一步加深了严守秘密的决心。这才有了如今这一幕她着手试探他的事。
错的是他……此为何意?沈芝翻来覆去思索,作了无数种猜想,但看到傅青宓的表情,又把猜想一一推翻。
最后得出结论:傅青宓是这世上最难懂的男人!
他想必还是站在他的三叔那面,当真教人难以对付。
沈芝把药递过去。
“快凉了,夫君趁热喝吧。”
傅青宓眼眸中情绪难明,闷声不吭一口喝完了药,眉峰紧皱:“淑姑本姓为廖吧?”
虽是疑问的语气,却让沈芝大大打了个寒颤。他知道了!完了……
“我不知你带她进府,说服祖母让我纳了她的理由,但直觉上肯定和掩藏她身份有关。所以去江陵之时,特意去查了。”
原来如此。沈芝木然点点头,怪不得她提出让淑姑同去,他竟爽快应下,想来那时就开始怀疑了。
事已至此,沈芝不想再隐瞒,大大方方愉悦地道:“没错,她就是廖神医之女。富商女儿是我托人替她造的身份。”
“你知道我在找她?为何不先告知……”
沈芝未等他说完,打断了话:“知道,一直都知道。但就是得瞒着你,瞒着所有人。”
“原因呢?”
沈芝呵呵笑了笑:“我说了你信吗?你会相信我站在我这边?”
傅青宓沉默不语,许久绕过沈芝,抬腿欲迈出屋子。
不行!沈芝心中闪过最坏的念头,她现在在他眼里,定是个浑身都是心眼,连头发丝里都透着计较的女人了。
可万一他要是告诉傅业,自己所做的一切,不就全白费了。
于是,沈芝快步上前越过傅青宓,伸手拦在他面前,仰看着他,眼中雾气氤氲。悲伤得忍不住一头撞进傅青宓怀里,抽抽噎噎道:“瞒着你就是为了你。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死。”
那撞的一下,不止撞在傅青宓胸口,更撞在了他心上。
他试着说服自己,不如就信她罢。同时又抱有侥幸,觉着也许所有一切都只是他们的误会而已。毕竟三叔夫妇,就跟庙里善良慈祥的佛陀一样,怎么会……会杀人害命。
然而,接下来日子里发生的事,却让他始料未及,不得不推翻那幸存的一丝丝侥幸。
“我信你。”傅青宓抚着沈芝的发,轻声在她耳畔说道。他不忍教她难受,终究还是决定信她。
沈芝闻言,不由踮起脚尖,伸手圈住他的脖颈。他温热的气息喷在耳朵、脖子,激起她一阵微颤。
沈芝羞怯,抽身退出,望了望傅青宓的脸,见他神色认真,不似说谎。欣喜之意浮上心头。
“淑姑的身份可否暂时保密?”沈芝歪头小心翼翼试探道。
傅青宓似乎还沉浸在她那句“瞒着你就是为了你”里面,挑唇微微一笑,心底攀上一股喜悦。遂长手一伸,把人拉至跟前,粉面黛眉、眼含娇羞。
是他克制不住心心念念记挂的人了!此情不知如何而起,觉察时已然种入心中,扎根生长……教他难以自持。
唔……沈芝双眼睁大,他!亲了自己……唇上柔软的触感以及熟悉的熏香,使她呆呆愣住,腿软得不像话,由他的手臂勾着腰。
许久,头顶传来声闷闷的笑声,那只环着她腰的大手,在上面轻掐了一把:“都不知吸气么?”
闻言,沈芝猛地反应过来,胸腔闷得难受,忙张嘴大口大口吸气。少顷,缓缓平复了下心绪,瞅了傅青宓一眼,暗恼道:明明是她准备抱一下他,阻止他出门的。这倒好,自己被他吃了个干净。
沈芝不自觉抬手摸了摸嘴唇,思绪万千。不过,她刚刚似乎是享受的……
什么?沈芝大惊,摇摇头把那想法甩出去。
“怎么?”
还能怎么了,一嘴的药味,苦苦的!
此时,傅青宓无疑是愉悦而欢快的,眉眼都舒展开来。他好久都不曾有这般舒畅放松了。以前没发觉她这般不经逗,如今喜欢上这种感觉,竟有些舍不得放开她,哪怕自己深陷囹圄。
与傅青宓坦诚后,沈芝轻松了不少。他现下想见一见淑姑,了解当年廖神医惨死的真相。真是最好不过了,审得她考虑如何把这事告诉他。
这方刚出了门,拐角处瞧见淑姑一脸惊魂未定,受了极大刺激的模样,踉踉跄跄走来。
沈芝忙上前扶住她,温声安慰道:“发生何事了?你怎么如此……”
淑姑紧紧握住沈芝的手,咬牙切齿恨恨地道:“我见到那个人了,杀了我爹爹的人!”说罢,声泪俱下,伏在沈芝肩头,嚎啕大哭。
“你是说?你见到了他?”沈芝顾不得考虑淑姑怎会和常常宅在院子里不肯出门的傅业碰面,她被冷静得即便发生大事也不皱皱眉头的淑姑,突然这般伤心,吓得手足无措,一时之间不知该安慰还是劝解。
“我要去杀了他!”淑姑直起身子,伸手抹了把泪。
“且慢。”沈芝急急拉住人,“切不可鲁莽行事。”
淑姑旋身,定定瞧了瞧沈芝,似想起什么,疑惑道:“你似乎对我发现的人,一点也不惊讶。莫不是你早就知晓了?”
话音落下,沈芝考虑良久,轻点了点头。
一种被人欺骗愚弄的情绪忽然升上来,淑姑愤愤地盯着沈芝:“为何不早些告知我?”
“这……”沈芝思索该如何解释,她总不能告诉她,如果被那两人发现了真实身份,势必难逃一死么?隐瞒她不教她刻意去关注那两夫妇,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呵呵……”淑姑冷笑,“他们说的不错,沈芝你果然自私自利,为了利用我,不择手段欺骗。纵使知道我费尽心力寻找杀父仇人,仍然狠心隐瞒,只是为了让我先救治你的夫君。你永远不会明白我彻夜难眠的心绪,当真是看错了你。”
说罢,淑姑狠狠甩开沈芝的手,扬长而去。
沈芝愣在原地,难道长久以来,她所有行为,皆错了么?
“小姐,您在此处作甚?”碧雪从院中走来。
沈芝支吾:“没……没什么。”
“小姐,适才婢子瞧见三老爷和余婶娘跟那位新姨娘聊天呢。看氛围挺和满的,后来不知说了什么事,三人之间一下变了。”
“哦?”难道傅业夫妇也发现了淑姑身份的端倪?
“新姨娘突然情绪激动,摔倒了茶盏,而后匆匆离开了。三老爷一脸茫然不解。婢子想着,此事小姐应是关心的,就速速前来禀报了。”
“如此。可知近来府里还有何异样?”她最近忙着傅青宓的事,都昏了头,全然没有注意府里出了什么事。
“大事没有。小事倒有一堆。”碧雪捡着些不重要的说了一通,瞧着沈芝出神的模样,遂想起她先前交代的重点关注的人。
“玉香和三老爷院子走得很近,常有来往。”
“玉香不是伺候淑姑的么?”
“是呀。她在新姨娘手底下,婢子也不知怎么老跟三老爷处接触。”
糟了!沈芝心中涌上不好的预感。她刚刚就不该任由淑姑走了,如是发生点什么,她对不起她,亦连累傅青宓,使他康复没有了希望。
“碧雪,立即传令,让王伯带着家丁去寻淑姑。务必把她完好无损找回来。”
交代完,沈芝转身准备回去见傅青宓,先将事情告知他一声,免他担心。
“淑姑走了,她很生我的气。”
沈芝进了屋,神色微暗,看来不是每个人都如傅青宓一般的。他虽然不知自己行事的原因,却愿意给她一份等待宽容,让她解释。
“因何缘由呢?”
“她觉得我骗了她,利用她。可我没有办法……”
到了此刻,沈芝心力交瘁,突然能理解淑姑的想法。她将她带来之际,不就是抓住她欲为父报仇这一点,才识别出她来的么?
沈芝缓缓坐下,倒了杯茶递至嘴边,咽了口,继续道:
“她在府里面发现了杀父仇人。呵呵……”她抬眼看了眼傅青宓,对方正直视她。
“如果我告诉你她的杀父仇人是你的三叔,你信么?”
明显对于这个问题,傅青宓没法立即给出答案,右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他素来相信证据。
于此沈芝明白,也不纠结:“待找回她,一问便知。廖神医女儿的亲口指认,比多少话都强。”
“嗯。”
“唉。”沈芝叹了口气,一颗心七上八下、无法安宁,光待在屋里什么也不干着实放心不下。
不成,她得出去找一找,不然出了事,她难辞其咎。如何对得起将她托付给自己的师太?
想罢,丢下一句“夫君照顾好自己,妾身去去就回”,便消失在门口处。
傅青宓目光幽沉,喃喃自语:三叔,当真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