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盛那一刻的眼神,沈芝直至很久之后回想起来都还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那是一种冰冷而杀气腾腾眼神,如看死人一般。他的手悄无声息挪到腰间的刀柄之上,表情高深莫测,盯着她的眼睛一眨不眨。
先前伪装的恭敬之色,早已消失不见。
沈芝猜想,应该是在权衡利弊。倘使他有心在这一刻动手要她的小命,她虽然会武,但跟他过招,她却没有胜算。
他手间的老茧,是十几年如一日握刀剑磨出来的。
她后怕地退了几步,又佯作镇定,学着傅青宓运筹帷幄、自信满满的样子,负手身后,呵呵一笑:
“怎的?可是我叫的不对?”
屋内寂静得越发凸显屋外簌簌的雨声。
“盛宴山的头领……李长盛!是也不是?”她清婉的声音,在这时透出异常的沉着。
不知在片刻极短的时间里,李长盛的脑海里闪过了哪些想法。沈芝只知她的余光中,瞧见他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渐渐条条绽出。
脸绷得极紧,咬着牙似乎在极力压制什么似的。
“你以为一直默默伴在姐姐身侧,她就会接受你吗?可能你还不了解她。若要得到姐姐的芳心,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沈芝等了许久,以为他不会回答之际,忽然听见他沙哑而浑厚的嗓音传来:“怎么帮?”
她不自觉唇角一勾,果然姐姐是他的死穴么?
“姐姐自小受京中严苛豪门大户的教育,从小一直皆重视门第。在她心中,排第一位的,永远都是身份地位。”
沈芝说得没错,沈璃便是这么一个人,这些日子他大约体验得到。
“所以呢?”
“勿急,且听我细细道来。”沈芝顿了顿,款步踱回桌边坐下,抬手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到李长盛面前的桌边,另一杯则自己端着尝了一口。
“当初,姐姐一心放在二爷身上,倘若不是我从中横插一脚。最后跟二爷成婚的,定是姐姐。而今,我与二爷成了亲,姐姐多多少少对我是怨恨的。也是这怨恨加之父亲母亲不幸辞世,再与太子的婚约作罢,姐姐一颗心死。”
说着,她长叹了口气:“不久,姐姐或许便会绞了头发出家做姑子的。我不愿看她这样,我知你是真心待她,只是碍于门第之见,姐姐无法接受你。”
闻言,李长盛轻哼了声。
“我想姐姐和你在一起,应当是幸福的。这些日子以来,你日日伴在她身边,看得出来姐姐是快乐的。连碧雪都说了,她食欲也上去了。”
“那有何用?她不喜悦我,我一颗心奉上,她亦不屑一顾。”
“也许我们都被表面的所蒙蔽了。姐姐她也是人,活生生有心肠的人。我能助你一臂之力,让姐姐心甘情愿与你在一起。”
沈芝连蒙带骗地一门心思想拉拢李长盛。
“如何心甘情愿?”
“只要听我的,一切自然好办。”
“是么?”李长盛似信非信的表情,望着沈芝的目光,带了些许怀疑。
沈芝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好保存的纸,递了过去。
“此为何物?”
李长盛不解,接过纸来,打开一看,愣了愣。
“是你的卖身契。如今我将它还与你,日后你便不是相国府的下人,脱离了贱籍。你是专门请来保护二爷的,再不必拘泥于府内条条框框的行为要求。从今往后,你是自由身。”
李长盛忽然觉得手中的纸变得滚烫起来。“听我的,与那样的人共谋事业,你不会有好下场。”
“你都知道了?”他看沈芝的眼神越发钦佩,那么隐秘的事情,她一妇道人家,究竟从何处得知?
纵使心思细密如傅青宓,也需剥丝抽茧,派人明察暗访。
沈芝点点头,并未反应过来两人话中所谈之人,并非同一人。
“你是从何时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沈芝眉眼弯弯,呵呵笑了笑:“这说来就话长了。不过可以解释一二。从第一次见到你,看着你的背影便有些怀疑,一直想不起来,不敢确认。直到敬亭一见,我才肯定下来。”
“我自认露出马脚之处,不是这里。且在相国府内,我向来谨慎得紧。”
沈芝自然不可能告诉他,上辈子自己在傅青宓去后,姐姐出家的庵堂外还见过他,并从傅业夫妇那儿,知道了关于他那个了不起的惊天秘密。
说到露出马脚之处,她忽记起傅青宓提过的一事。
“你是指和姐姐放火毁了老太爷轿子一事?”
李长盛“嗯”道:“火是我们放的,人却不是我杀的。”
他的语气,坦荡磊落,没有见不得人的畏畏缩缩。
“人不是你杀的?”沈芝略微想了想,府中最期盼她倒霉的,除了那两人没别的了。既然人不是李长盛杀的,看来应当是他们了。
真没想到,一台轿子,搅了这么多人在其中。
“我知道是谁。”
是了,她姐姐那段日子与余氏走得极近,要是没有她从中添油加醋,她是不会相信沈璃会突发奇想去毁了轿子的。
“你愿意信我?”李长盛有些意外。
“信啊,为什么不?我瞧着你没有杀了那丫鬟的理由。”
“万一是她目睹了我们放火,我为了杀她灭口呢?”
沈芝想也不想否定了。
“不可能,姐姐素来见不得这种场面,以你对姐姐的喜欢,不会动手杀人的。再说了,那日姐姐瞧见丫鬟死时的表情,我记得很清楚。这便说明你没有杀她。只可能是别人了……”
听完沈芝的话,李长盛长长吐了口气,心服口服地微微屈身拱手:“以前是我小看你了。为了显示我的诚意,我也告诉你些事。”
说完,他拿了封信出来。
沈芝接过,是一个空白的信封。忙打开展信一读,刚看了两行,已是热泪盈眶。
她的爹爹、母亲的信。
芝芝,吾的儿:
读信之时,爹爹和你母亲已经去了。然这只是假象,原本命该到此,多亏你带回石牛,我们才免于一死。
现已逃离京中。
望你与姐姐相互扶持。他日我们一家定会再团聚。
沈芝擦擦眼泪,心中有一堆问题不知该问哪个:“这信……信……”
一着急,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信是半月前被我截到的。至于从哪里来,我还在查。”
太好了,她被双亲尚在人世的好消息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还有谁知道?她焦急得站起身。
后半句还在肚子里,李长盛提前打断了她:“我知、你知。”
“是么?”沈芝开心得只差没跑进里间,将自己的小金库尽数拿出来给他。转念一想,他似乎不需要银钱。
“沈府的火……”李长盛正要说大事,门外突然响起碧雪的声音。
“姑爷,您回来啦?”
他止住口,退到门边候着。
糟了!傅青宓回来了。沈芝连忙抬手抚了抚鬓角,又摸了摸脸颊,觉着无甚异样,方才端了个笑脸,迎出去。
“夫君……”沈芝福了福身,持着锦帕替他掸去身上水渍。
傅青宓敛着眉,扫了眼,一眼看到了李长盛。转头瞥到了沈芝的表情,眼珠转了转。
遂屏去了其余下人。
“安平,你留下。”
李长盛顿住脚步,回身依旧是以往恭敬的模样。
“无须行礼了。只怕现下你已经不是我相国府的人了。你说是吧,芝芝?”
他行事向来直截了当,当他绕着说话之时,便是他挖坑等你跳了。
沈芝干笑两声,惊诧于他知道消息速度之快。
“呃……”
“我倒没想到,两年前一次意外,会带回这么个了不起的人物。你瞒得本相好苦,本相自问待你不薄,为何?为何?”
一连两个为何,夹杂着傅青宓隐忍而发的怒气。
“李长盛!”
沈芝彻底不抱希望了,他竟然全部都知道了。
李长盛的表情倒是在意料之中。从他帮助沈璃放火那日,就知道傅青宓已经暗中在查他。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夫君……夫君消消气。”
沈芝上前,拽着他的衣角不放,半带撒娇。
“还有你……”傅青宓回过身,凝视着沈芝,“曾答应过不再瞒我的,你倒好,私底下做的事情不少,偏偏一件两件瞒得死死的。”
“我……妾身……”
沈芝张口结舌,词穷得只好愣愣看着他。
好半晌,才慢慢道:“切勿气恼。我也是刚知道不久。”
一边说一边轻轻摇了摇他的胳膊,整个温顺乖巧的模样,教傅青宓的心不由得软了下来。
刚不到一会,想起如此下去,她势必无法无天。抿着唇无情地抽出手,冷声对李长盛道:“我相国府塞不下你这尊大佛。想来芝芝已经将卖身契还与你,从今日起你就走吧。毁了轿子一事,不日本相亲自下令,缉拿你。”
沈芝一听,这敢情完了。李长盛被抓了,她姐姐当如何?
“至于你究竟效命于何人,来我相国府所为何事,日后自见分晓。”
苦心隐藏的身份终于暴露,李长盛浑身轻松,他总算可以做回自己。
于是揉了揉手骨,耸耸肩,恢复了在盛宴山之时的放荡不羁,吹了吹脸颊边的发丝:“这才是传说中的傅相国。是因为她么?”
傅青宓不语。
“我来相国府之时,你可不是现在的模样。那时你压根不愿动用心思。呵呵……”
语气中,不知是讽刺还是惺惺相惜的慨叹。
“怪不得那人将你视为大业路上首先不得不除去的障碍。”
“是么?”
“我保证以后什么事都不瞒你,你别将他赶出相府好不好?”
沈芝在一旁苦苦哀求,李长盛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卖身契已经归还,他怎么还能在府里?”
“卖身契是妾身给的,是我与他合作的诚意。”
“合作?”
沈芝一咬牙:“此事稍后再说与你听。”
而后,她朝李长盛说道:“这些日子,还是劳烦你继续做安平罢。”
李长盛点点头同意,转身离开了屋子。
“说吧……”傅青宓负着手,走进了里间。沈芝跟在他身后,忐忑不安。
她顾着低头,没发觉前面的人已然停下来,一个不小心,撞上了他的背。
“唉哟”一声还在口中,整个人便被他狠狠勒进怀里。
他的怀里,比以往都还暖。
他在她的耳边吹了口气,温温热热的气息喷在耳廓,绕过脖颈,流进心里。沈芝打了个轻颤,身子软绵绵的只能抓住他的衣袍。
“芝芝,瞒我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带着蛊惑人心的温润声音,如是说道。
于是,不由分说低头含住她的唇,和以前有记忆的吻不同,他带着惩罚意味的凌冽。不光浅尝辄止,更甚还在唇上重重反复吮吸啃咬。
沈芝后知后觉发现口中有血腥味传来,伸手反抗着用劲推了推他,稳如泰山不见动。她知他的毒已经大致解了,武功恢复了些。
“唔……”
低低的啜泣声,落入他耳里。傅青宓退开两步,托着她的脸,心疼地无以复加,既懊恼又痛恨:“芝芝……我……”
她委屈地落下泪来:“你咬我!好疼哦……”
她就不该猪油蒙了心,遭他的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