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沈芝正在陵舍院中替其煮茶。
人在院子里,心却早就飞到了外面。陵舍握着卷书,看看看着身侧忽然冒出阵阵白气。撩起眼皮一瞧,呵,茶水都沸出来溅到炉子上,发出呲呲的声音,某个煮茶的人还在神游。
这么大的动静,看她还自顾沉浸在自己思绪中,陵舍不得不重重咳几声,欲借此唤回她。
而沈芝依旧没什么反应。
“吱吱……”陵舍出声唤道,持着书卷在她眼前晃了晃。
沈芝方才回过神,迎上他的视线讪讪笑笑:“先生有何吩咐?”
“叫你煮茶,茶水都煮干了。”
陵舍皱着眉头。
嗯?沈芝垂首一瞧,惊呼:“呀……水溢出来了。”说着,急切地伸手去拎下水壶,哪曾想这壶上温度滚烫得惊人。
“唔,好烫好烫。”她迅速缩回手,如葱根般白嫩的手指,不过多时,烫出了三个小水泡。她只觉得又疼又烫,难以难受。
“我瞧瞧。”
“轻一些。”沈芝痛得直嚷嚷。
陵舍拉下脸似是比烫着自己的手还焦急,小心捧着沈芝的手,不住往上面吹气,希望以此减轻她的疼痛。
然而,沈芝眉头越发蹙紧:“疼得紧,我……”
陵舍松开她的手,起身交代道:“在此处勿动,我去去便回。”
“嗯?你去……”哪儿啊?沈芝后半句尚掩在口中,那人已经不见了身影。她轻轻甩着手,眉皱得跟座小山似的。早知道就一心一意煮茶了,想什么事情啊。
转念,她又不由自主想起,也不知现下情况如何了?昨日负责盯着傅家情况的小厮就差人过来送信了,说是有异常。她当下抽不开身,只好一推再推,现下已经变化成哪般,她头绪全无。
少顷,陵舍去而复返。沈芝盯着他手中的药,心道:敢情是帮我去拿药了啊!
“手呢?”他的声音里有些微生气,脸色也不大好。
沈芝迟疑不决,心中对他产生了惧意。自昨夜傅青宓零星的几段话后,她隐约知道面前的人不是他,而是真正的陵舍,和她定下赌约的人。
陵舍复重复一遍:“手呢?”而后,抓过她的手,指尖的水泡较之前更为严重了,适才水泡中是晶莹透亮的水,现下变得夹着暗红色血液。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做事心不在焉的,连受伤了也不让人省心。”
“你……怎么这般关心我?”沈芝说到后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还将头撇到一边不看他。
她并非不好意思,而是实在好奇:他们从前到底是什么关系,以至于这人隔三差五关照她,偶尔心血来潮还带她出去游玩。
转眼待在他身边十来天过去了,他赌约里的故事还没有开始讲。
“对了,你说的那个故事,何时开始?”
闻话,陵舍见她没有过分在意先前的问题,神色总算恢复如常:“过些日子吧,现下时机不对。”
“什么时机?”
“没甚。”陵舍从药箱中取出根细长的银针,“忍着些,有点疼。不过,之后就好了。”
沈芝紧咬着下唇,眼睛直溜溜望着银针,紧张得面色发白:“能不能不要戳破它……”是小心翼翼的询问。
陵舍突然记起小时候她被蜜蜂蛰时的情景。当时要替她擦拭药酒,她亦是这样的语气。说起来,自己这一手医术,还是为她专门去学的,原是为了照顾她,不料学成归来她早已不知所踪。
这许多年,他虽身在西蜀,却无时无刻不在差人寻她的下落。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然而,因他一念之差,竟然给两人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不能。若是不戳破,则不利于恢复。”陵舍温声说道,挑眉示意沈芝挪开挡住烫伤的手。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沈芝猜想,他终于要开始了么?傅青宓告诉自己,留在他身边好生注意他的一切动向,若是能了解他的过往就更好了。
“江陵荀家,生了个小郎君,名唤荀垣。荀家家底殷实、生意红火,且双亲关系和美,荀垣本该有个幸福的一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场火葬送了他的一切。从此江陵再无荀家。因缘际遇,荀垣流落街头不久遇见了这一生的贵人,是个女人。女人接荀垣回家的那日,告诉他家中有个可爱的妹妹,希望日后他能扶持妹妹并照顾好她。荀垣到家后,果见着位粉雕玉琢的妹妹。不仅因着对女人的感激,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由,荀垣很是喜悦这位多出来的妹妹,发誓要一生一世对她好。此后,两人……”
故事说到这里,陵舍顿住口,似笑非笑瞧着沈芝:“好了。”
两人好了?这是什么结局?沈芝一头雾水,低头才发现自己的三根指头被他包扎好了。后知后觉发现,他说的好了是这个啊。
对于故事,她隐约觉得是在说他们,又觉着没甚印象。尽管如此,她还是想知道后来的发展。
“多谢先生。故事的后来呢?”
“后来……”陵舍仰头眺望湛蓝青空,再无下文。
“你不是说想出去游玩么?”
终于听到他松口放自己出去,如此一来便可以去办事了。沈芝不禁喜上眉梢:“先生当真善解人意,实在太好了。”
陵舍平静地应了声:“走吧,收拾收拾我陪你一道。”
“先生也要去?”沈芝仿佛上天和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怎么?你不愿我陪着?”
沈芝摇摇头,笑得勉强:“没……”
陵舍跟在沈芝身后,让她觉得自己身后仿佛多生了条小尾巴,偏生这条小尾巴还有眼睛,会一动不动盯着她,却对她相当冷淡。
“你要去做什么?”这是陵舍第五次问沈芝这个问题。
“我……”沈芝一时回答不上来,急中生智指着脂粉铺子,言笑晏晏,“我想去瞧瞧。”
俱是女儿家用的东西,她怕是忘了自己现在的打扮是男装。从方才第一家铺子到现在第十八家,若是换成以往倒还好,然今日两人皆是男人,逛了这么久已然惹得街市上众人的注意。
陵舍无奈:“你去吧,我去对面酒楼等你。”
沈芝点点头,目送他进了酒楼,自己则转身拐弯穿进巷子。几番绕路,轻车熟路来到同下人约好的地方。安康正蹲在街口聚精会神瞧着傅家的宅子。
“安康。”她轻声唤道。
安康闻声转过头,是一个自己不认得的郎君。
“您是?”
“是我,沈芝。”
安康惊讶地瞪大了眼,圆张的嘴巴几乎能塞下个鸡蛋:“二小姐,您怎么……”
沈芝摆摆手,对着宅子一扬下巴:“唤我过来可是有什么发现?”
“小姐,是这样的。这几日小的们发现,傅府似在折腾什么大事,府内的东西接二连三运出府,也不知是要送往何处。”
沈芝沉思了会,问道:“跟上去瞧了吗?”
安康忙点点头:“瞧过了。车夫精明得很,小的们跟了一段路便跟丢了。”
“是么?可打听到他们运的东西是什么?”
“不知。用黑布袋子蒙起来,且转挑在夜间运送,小的们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难道是傅业夫妇要搬家了?”这么想着,沈芝很快否定了,不会,搬家他们怕什么,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罢了,观察几天再做打算罢。
于是,沈芝交代道:“继续盯着。我差人去别处打听打听。”
沈芝才刚离开,距离她与安康聊天不远的地方,傅府忽而出现两个人。一主一仆的打扮。
“秋婆子,多亏了您提醒。否则妾身到现在还不知晓沈氏这贱人,算盘打得这样精,竟然暗中监视傅府。”
说话的正是余氏,只见她满面怒红,双手绞着手帕,胸脯上下起伏着,看起来像是憋了极重的怒火。
秋婆子微微笑笑,脸上没什么生气,僵硬得甚是吓人,明明是微笑的面容却教人不由脊背生凉:“日后行事小心些。”
说完,她自顾自转身朝侧门走去。
余氏恨恨地想:自己如今同老爷闹得这般不愉快,两人自从玉香那贱蹄子被关起来后便再未说过话,关系变成现下的僵硬样子,原来都是沈芝暗中作梗,当真气死她了。
倘使不是这次秋婆子多注意了些,只怕自己接下来该落到她手里了。当时得她帮助时,心中就好奇:为何她愿意帮助自己?
余氏朝身后小厮摆摆手,几人悄然退开进了府。既然沈氏胆敢在自己身上动主意,她不想想办法回敬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沈芝原路返回,途经巷子,正拐弯穿进去,忽有抹身影从天而降。她惊得捂着心口连忙退了几步,定神抬眼一瞧,不是陵舍有是谁?
“你你……”舌头像是打结了一样,说不出句完整的。
陵舍沉下脸,略有不悦,周身萦绕着股冷气使得沈芝不自觉往后挪了挪。
她勉强挤出个浅笑:“先生怎么在此处?”
“此话该我问你才是。吱吱,你待在我身边,最好不要骗我。”
沈芝忙摇着头,干笑着对上他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没有,怎会?我在你身边纯属是为了知道傅郎的消息。”
“傅郎?”陵舍念着这个名字,一双眼定在她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傅……傅青宓。”沈芝改口如是道。
闻言,他方才满意地背过身:“回吧。”
“嗳……”沈芝踏着碎步跟上他,走着他忽然转身递了包东西过来。
沈芝疑惑着接过,并不是十分抗拒陵舍对她的好,在一起时两人之间的氛围给她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想:莫非消失的那段记忆里,他们更是关系要好的玩伴?
“里头是什么东西?”沈芝掂着袋子,略有些沉。她将脑袋凑过去,隔着纸袋深深嗅了嗅。好香,吃的?
陵舍瞧见她的动作,情不自禁哑然失笑。她还和以前一样。
“咦,是合意饼。”
“怎么?不喜欢?”
“没有没有。”沈芝没有告诉他,曾经很爱吃这种饼,可是自离开傅府后便再也没有吃过,别处的点心匠人做出来的总是没有相国府的做出来那么酥软可口。
十来日的相处,沈芝怎么没有发现,面前的人似乎极为讨厌她在他面前提关于傅青宓的一切。一提动辄差使她不停干活,想尽办法捉弄她。
在陵舍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她又不能说出自己不愿意吃,遂只好硬着头皮捻出块送到嘴边。
见沈芝乖乖吃了几口,神色微变,陵舍问道:“怎的?可是不好吃?味道变了?”
“味道没变。”说完,连她自己也意识到不对劲,“先生似乎对沈芝很是了解。”
于是,沈芝听见他几不可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