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在客栈大堂,适逢正午时分,来往人群络绎不绝,堂中人声鼎沸。
沈芝不着痕迹打量了陵舍一眼。见他不堪其扰,眉头皱得老高,遂不由得挑起唇角偷笑。
“先生,我瞧着你似乎身子不适,需不需要回房歇着?”
陵舍抬头看了看她,抿唇道:“不必。”
听他话外的意思,果然是身子不适了么?沈芝心道,倘若真是这样,那情况比她想象的不知明朗多少倍。他这样自然顾不得那么多,存的心思说不定锐减不少。
“嗳,二位客官,你们的菜上齐了,请慢用。”小二把菜迅速放好,退开了。
“怎的半天不动筷子,吱吱?可是不合胃口?”
沈芝摇摇头,笑盈盈望着他,弯弯的眼睛里似夹杂着璀璨星光。
“先生,适才在屋中,您不是说愿意给我喂饭么?”
“怎的?”陵舍猜不中她的意思。
“哎呀,人家手突然无力,连持箸的力气都没有呢!您看……”沈芝故意用娇滴滴的声音说出这番话,而后眼巴巴瞅着一旁的饭菜,差点流下口水。
陵舍放下按眉的手,起身挪至她身边,极有耐心地持箸夹菜喂给她。
“喜欢吃什么,告知与我。”
“嗯嗯。”沈芝饿得厉害,送到她嘴边的菜一一吞进嘴里,边吃边腾出嘴感慨,“先生真乃世上仅有的完美郎君,也不知日后谁有这等好福气,能嫁于你为妻。”
“你。”
“嗯?”
陵舍不再重复之前的话,转而询问道:“吾与傅郎,熟于你而言更为紧要?”
沈芝愣了下,竟然不知该如何回复。她要如何回答?傅青宓是她过去的夫君,显然她对他尚有情意,可是他们早就结束了。且她亦常常告诫自己要学着放下。
而他呢?她不知道,她没想过两人之间这么复杂的情况。说不在意,她又偶尔对着那张脸发呆、心跳不已。
熟紧要?要她说来,人世间情感之事最为令人头疼,她不想继续思考此事。
“先生怎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沈芝讪笑道。
“吱吱,不要回避?”
“我……我没有回避啊。我只是……”
“只是什么?”
沈芝尚且没来得及张口,便听到隔壁桌传来对话。
“三爷,听京中传来消息,大皇子要篡位了?”
名唤三爷的人闻言,“嘭”一掌拍在桌上,粗声粗气:“胡说,大皇子母妃乃是当今皇后,按我说,他仁义厚德,迟早他的太子之位还会恢复的。又怎会犯的着冒此大不韪,去行下篡位这等大事?”
“三爷说这话有些不妥吧?据我在京中行商的兄弟传话来,近来不太平,叮嘱我们不要去京中。显然定是发生了大事。说不准是大皇子趁着圣上病重,谋权篡位取而代之呢?”
“是啊是啊,三爷。大皇子太子之位被废,准是对身上心怀不满,所以做下篡位这种事也是有可能的。”
篡位?沈芝吃惊极了,伸长了脖子等着听几人的谈话,对方却顿下话头,纷纷诧异地看着她。
“怎的了?”
其中一位张满了络腮胡的放下筷子:“女郎君是对我们哥几个说的事情感兴趣?”
沈芝点点头:“你们说的消息有几分真假?”
约莫是几人动作太大,隔壁桌一男人插话道:“是篡位了!某刚从京中逃来,不太平,生意亏损了大半。”
沈芝仔细端详了他,地上放了行囊,左右跟着两小厮伺候,明显就是商人。听口音带着京音又夹着别处的,想来是去京中行商的。他的身份不假。
“不知郎君说的篡位,是谁篡位了?”
他连连摆手:“不知不知。京中吵架得热火朝天,朝臣站成两派,一派跟随大皇子,还有一派则随着丽妃娘娘的小皇子。某还听说,西成王似乎要举兵进京啦!”
闻言,沈芝再也忍不住,猛然站起身。不行,她要回去。
“吱吱……”
陵舍抓住她的胳膊,目光里有她看不出来的哀求:“别去。”
沈芝退开些,使劲掰开他的手,大约是他真的头疼。掰着掰着,竟然一下撤开手捂着脑袋,瞧上去似是在极力忍下巨大的痛楚。
她原本是欲借官府之力回京的,现下看陵舍的模样,似乎不用了。
“啊!”
沈芝慌慌张张跑到门边,身后传来的那声惨烈叫声,吓得她赶忙回头。
客栈大堂里,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陵舍身上,或是好奇或是惊讶……
走还是不走?
沈芝犹疑再三,一咬牙一跺脚,不管三七二十一,迈出了客栈大门。先回京要紧,他应当没什么大事。
沈芝到底良心不安,返回了客栈大堂里。他们先前做的位置,聚集了不少人,心咯噔一声,她直觉不妙。
“来,让一让,让一让啦。”
一众人聚在一处,议论纷纷。
“怪!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怪事。这位郎君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是啊,瞧着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发狂了?而后还晕倒了。”
“我们乡下管这种病唤作失心疯。”
围观人皆是一惊。沈芝心道:自己可从未听闻陵舍提过自己患有失心疯?假的吧?
她好不容易挤过人群,见到那人软绵绵趴在桌上,又惊又懊悔。
于是乎,扬声唤道:“小二,小二……”
“嗳,客官们都散了吧,客官让一趟。”小二经历了和沈芝一样的遭遇后,跃过人群,瞧见了沈芝和陵舍。
“这位郎君怎的了?”
“他……”沈芝扶着人,“劳烦小二和我一起将人扶进厢房吧。”
“行。”小二才伸手过去,突然被一只手牢牢抓住,循着往上看,骇了一跳。
“郎君……你……”
小二觉着这位郎君看他的眼神,充满敌意。
“先生你醒了?”沈芝终于松了口气。
“先生?”
沈芝暗叫不好,诚然这疑惑的语气不是出自陵舍的。她还是第一次碰见这两人交换出现,从前只知道根据两人习性判断,现下如此短暂的时间,她倒还无法判断。
“你是傅青宓?”她低声在他耳旁道。
傅青宓“嗯”了声:“圣上那处可求得了旨意?”
“求到了。”
“走,我们即刻去寻青云他们。”
沈芝迟疑着摇摇头:“现下去不了。我们不在京中,需得尽快赶回去。不然晚了我怕生变。”
两人是策马回京的,一路上沈芝将自己在宫中遭遇之事尽数说了出来。
快马加鞭赶了一天,夜色深重才入京郊。
临到城门口,傅青宓忽然勒住马绳:“芝芝,圣上留下的帛书你可随身携带着?”
闻言,沈芝从前方转身策马过来:“带了,就在我身上。”
说着,她腾出手摸出袖中帛书,补充道:“我还未来得及打开看过,不过照着圣上之意,应当是有传位于殿下的意思。只不过,他也没料到,自己将自己气死了。”
“嗯?”
“说来也奇怪。他看了块锦帕上的字,嘴里念着:竟然是他,竟是他,错了……然后就断气了。”沈芝把圣上当时的情景,老老实实说了出来。
“你说,圣上这话是何意?”
傅青宓微眯着眼,目光幽深:“当年是沈将军、家父奉命去捉拿江芸的,也就是你娘。”
“嗯,而后呢?”
“我总觉着两个人不对,应当有第三人才是。”
“为什么?”沈芝不解,“我梦里的也只有两人。爹爹是清晰的,还有位穿着盔甲的,身形模糊瞧不大真切,如此他应当是傅……”
“不对。芝芝莫不是忘了,我爹是文官了?”
“是啊!”沈芝恍然大悟,“所以那人是谁?”
傅青宓对于沈芝的反应,诧异不已:“你不恨我?我隐瞒了你关于我爹参与逼死你娘之事。”
“我……”
沈芝垂下头,她心里混乱得很:“我不知,就这样吧。”明显不想多谈关于此事。
但傅青宓知道,有朝一日待她恢复记忆,所有的一切,意义都将变得不同。到那时,他们之间,该何去何从?
“你拿帛书做什么?”
“京中定是乱作一团了,我得先去京郊军营,将王将军请上。这帛书便是必要之物。”
“王将军?进宫那日守于元乾门之人?”
“正是。此人由圣上一手培养,只听圣上差遣。”
沈芝重重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你去吧,我先回沈府见见姐姐,教她安心。”
傅青宓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吞回去,叮嘱道:“进城注意安全!”
“好,你也是。”
这两日,京中戒备森严,连市集都被封禁了。官府下令京中百姓未经允许,不得随意出门。
自从回到沈府,沈芝在家呆了整整两天,因着不能出府,所以关于外界的消息她什么也不知道。而与傅青宓那晚一别,他既没有再回沈府,亦没有给她递来任何消息。
像是……
像是完全同沈芝割裂断开了。
碧雪端着果品进屋,见着自家小姐在屋中呆愣愣坐着发呆,不由得万分好奇:“小姐,您怎么干坐在房里?”
沈芝抬头看,才发觉碧雪回来了。
“放那吧。”她没有回答碧雪的问题,准确的说,她心里装着事,没有多余的心思空出来。
连开口说的那三个字都是口不连心的敷衍。
碧雪将果品装好入盘,又瞧见沈芝直直望桌上茶盏,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像是微微出神思考着什么。
定是厢房那位先生吧?碧雪这样想着,叹了口气,小姐当真过不去傅郎君那关了么?爱屋及乌,顺带连跟人家长得一样的陵舍先生都请到府上这样款待,一呆呆了那么久。
她都不知道人家只是出去办事,她家小姐的魂儿就跟被勾走了一样,整日心不在焉。
不成,本来最近外头事多,不让随意出府就罢了,要是小姐还这样日日窝在房中,非闷出病来不可。
碧雪笑嘻嘻递了颗又大有红的含桃过去,出声道:“小姐,您最爱的含桃。今日大小姐特地命人将最大最好的送过来给您。”
沈芝“嗯”了声,眼睛在含桃上停顿了片刻:“怎的这时候有含桃送过来?”
她虽是欢喜此果,可市集流转的大多是些百姓家种的,数量少且价贵,且不说沈府如今的窘状,买此果怕是不大可能的。
再者,亦无她现下看到的这般个儿大。这看着倒像是上贡给宫里头贵人尝的。
“婢子不知。”碧雪脸上划过抹不自然,“小姐呀,您只管吃便是,哪管它是从何处来的。”
“是不是宫里头派人过来了?情势如何?”沈芝激动地起身抓着碧雪,急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