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终于还是变坏了,只是没有下雪,寒风如刀,冰雨刺骨,一名斗笠客行走于杭州街头,凄风冷雨,格外萧索。
街道两边的民宅早已破败不堪,也不知被方腊贼军,亦或是暴走的流民洗劫一空,连门板窗户都被拆去当柴禾烧掉了。
河边枯败的柳树在寒风之中瑟瑟,纠结盘踞的老树根下,是一具半浮半沉的雪白女尸,不知是受了羞辱糟蹋之后投河自尽的,还是被乱民杀而抛尸的。
这斗笠客踽踽而行,沿途暴乱不断,甚至还有流民想要来争抢他的东西,看到了他腰间的黑色长刀鞘,这才骂咧咧大叫晦气,而后又三五成群钻入一户民家,里面顿时响起女人的尖叫和求救声。
斗笠客停住脚步,迟疑了好久,最终只能摸了摸耳朵,仿佛要将那女人力竭声嘶的呼救声,从自己耳中挤出来,然而他最终还是继续迈开了步子。
走出十数步之后,斗笠客咬了咬牙,又折了回来,快步走入那小院落之中,里面很快传来好几声沉闷的倒地声。
斗笠客再次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衣衫凌乱的中年妇人,那妇人死死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子,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裹,便跟着斗笠客来到了城南的流民营。
这里是流民聚居之地,杭州陷落之后,这里便成为了最为混乱的地方。
因为杭州府已经彻底被方腊的人手接管,如今叛军仍旧在城中搜刮财物,追捕朝廷的官员和军士,眼下全城处于无秩序的暴乱状态。
那中年妇人虽然姿色平庸,但到底是小富小贵的人家,平素里保养得体,肤白丰腴,使得流民营里的汉子们不断流涎,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往妇人身上扫。
妇人小心翼翼地跟着斗笠客,仿佛一只白羊跟着一头受伤的猛虎,走在饿极了的狼群之中。
那些个流民显然对斗笠客很是忌惮,纷纷让开一条道来,也有精壮汉子寻了些木棒石头之类的在手里头掂量,如狼似虎的目光不断眈视着。
妇人的眼中充满了惊恐,看到斗笠客那高大厚实的背影,才渐渐安心下来,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妾身邹李氏,敢问恩公名讳…”
斗笠客稍稍停住脚步,眉头皱了起来,显然从邹李氏文气十足的话语中,听出她是懂文识字的,转过脸之时,才与邹李氏第一次正面对视。
“啊!”当邹李氏看清楚斗笠下那张脸,看到脸上那道长长的刀疤之时,她不禁低声惊呼,却自觉失态,连忙捂住了嘴巴。
不得不说,邹李氏虽然已为人妇,但二十来的年岁,丰腴的身段,姿色虽然平庸却有着一股知书达理的气质,放在脏乱差的流民营之中,确实像狼窝里的鲜肉一般吸引人了。
斗笠客并没有回答邹李氏的问题,而是直接问道:“你可有亲属能投靠?亦或是有其他落脚之处?”
斗笠客的声音低沉如鼓,让人顿感心安,可邹李氏的脸色却苍白起来,蛾眉微蹙,一脸的忧伤。
“妾身夫家乃城东隆林胜商号,只是贼军入城,暴民冲击商号,一家老小不及逃命,大官人更是惨遭毒手,只剩下妾身与小女,实在无以为继,还望恩公收留!”
邹李氏心里本还忐忑,生怕自己刚出了狼窝又入虎穴,可一路走来这斗笠客连正眼都没瞧她一次,她也就放心了下来。
那藏身的小民宅一屋子血淋淋的暴民尸体,她跟女儿是如何都住不下去了,只有跟着恩公,可到了流民营才发现,这里才是真正的狼窝,若没有恩公的保护,她跟女儿是个什么下场,根本就不敢去想象。
斗笠客似乎对这一类故事已经麻木了,看了看邹李氏,又看了看后者怀中迷糊糊睡着的女儿,而后说道。
“信得过我的话,跟来便是。”
邹李氏又岂有不信之理,正打算道谢,发现斗笠客已经抬脚继续前行,慌忙迈着小碎步跟了上来。
她家里乃是没落的书香门第,那夫家却是暴发的商户,二人的姻缘完全是为了家族的利益,那夫君也是个好色之人,常年流连青楼楚馆,对姿色平庸的妻子并没有太多感情。
邹李氏自然看不上夫君的庸俗无知,两人说得好听是相敬如宾,说得难听则是同床异梦,那夫君甚至很少同她的床。
当她被斗笠客所救,这斗笠客身上的江湖儿郎豪气与高强的武艺,动辄杀人的狠辣,与那懦弱无知的夫君形成了鲜明对比,让邹李氏感受到了十足的安全感,她又岂能不甘心托庇?
二人行走于泥泞脏污的营房小道上,污水便溺臭气熏天,若非天寒地冻,真真叫人消受不住,邹李氏紧拧着眉头,掩嘴强忍着干呕,才跟着斗笠客来到了营区深处的一间小院。
这营区基本上都是流民自己搭建的棚户,很多流民没有居所,只能幕天席地,连棚子都没有一个,而斗笠客却能够在营区深处占据一间小院,这也让邹李氏感觉自己的决定是非常明智的。
斗笠客敲了敲门,过得片刻,便有人上前来开门,邹李氏见得开门的是个姿色不错的女子,心里有些亲切,却又有些酸楚。
那女子二十来岁的模样,姿色身段都算不错,眉宇间有一股淡淡的英气,却并未作妇人打扮。
“许是与恩公一同逍遥江湖的女侠吧…”邹李氏如是想道,而前面的斗笠客已经跟女子结束了短暂的对话,那女子露出笑容来,将邹李氏接了进去。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药汤气味,小院并不大,只有对门的两间住房和一间小厨房,女子将邹李氏带到自己的房中,打来热水给母女俩简单擦洗,又端来热饭热菜,虽然只是寻常饱腹食物,但已经很让邹李氏感激。
这女子话并不太多,仿佛有着深沉的忧伤心事,邹李氏只知道她叫青花,而询问了青花姑娘,她才知道恩公名叫石宝。
由于受了惊吓,又走了很长的路,吃了东西之后,邹李氏便哄着女儿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
她有些过意不去,正想着要帮忙做些什么,毕竟自己不是来做客的,而是来避难的,总不能白吃白住的。
当她走出房门之时,却发现小院里空空如也,恩公不见了,青花姑娘也不见了!
“他们定是走了吧…”邹李氏眉头一蹙,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想着恩公和女侠就这么离开,自己跟女儿又要无依无靠,便是心痛难当。
她咬了咬牙,正要回房抱女儿离开,却听到对门房间里传来了低低的*,作为一名成亲数年的人妇,听到这等声音,邹李氏顿时脸红耳热,现在还未入夜啊!
“难道恩公真的与青花姑娘…”想到这里,邹李氏心里禁不住酸楚失落,但她很快就将这种想法抛诸脑后,因为她听到了一个叫骂声。
“入娘*的毛手毛脚,想要疼死你家道爷么!”这声音很是尖刻,而后又传出一个稍显低沉的劝阻声音,想来那房中应该不止恩公和青花姑娘两人了。
念及此处,邹李氏没来由开心了起来,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联想到院子里的药味,很快就推敲出来,那房里应该是养着伤员了。
她的夫家乃是杭州药商大户,夫君做了甩手掌柜,平日里的生意她也有所接触,为了掌管生意,她也刻意去学了一些简单的医术药理,虽然不是正式拜师,但耳濡目染,也自认有些本事,于是她主动走到了对门的房间,笃笃笃敲了门。
开门的果然是青花姑娘,看着她一脸的警惕,邹李氏连忙解释了一番,陆青花听说她懂医术,有些惊喜地让她进了房。
进了房间之后,邹李氏彻底呆住了!
不大的房间之中躺着四个伤员,一个目光阴鸷的老道正在啃着酱肘子,恩公一边给他换药,他一边骂着恩公石宝。
老道旁边躺着的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老汉,老汉皱着眉头,对老道乱发脾气显然很是不满,不过他有伤在身,看起来行动很是不便。
这两位老人躺在桌子拼起来的通铺上,他们对面的躺椅里则躺着一个中年汉子,脸上还有结痂的伤痕,两条腿却被绑带层层裹了起来。
房间里唯一一张床躺着一个年轻人,虽然面无血色,但眉眼还算英俊喜人,因为盖着被子,邹李氏也看不出他的伤势如何。
但稍稍想一下便知晓,那老道和老汉,甚至躺椅里的中年汉子都没有睡床,足见这年轻人伤势有多么严重了。
听说邹李氏懂医术,那吵吵嚷嚷啃骨头的老道也不闹了,石宝朝她点了点头,邹李氏微微欠身福了一礼。
陆青花将邹李氏带到床边,虽然男女有别,但医者救死扶伤,眼下又是兵荒马乱,也就顾不得这许多,邹李氏稍稍迟疑,便掀开了被褥来查看苏牧的伤势。
她本以为自己见识过太多的伤员病患,心理承受能力会比寻常人强悍,可当她看到年轻人身上一道连着一道,一片连着一片的伤口之时,仍旧忍不住胃肠发寒,差点呕吐了出来。
这年轻人想是从战场下来的,除了脸面之外,全身布满了刀伤剑痕和枪洞箭眼,已经无法用惨烈骇人来形容!
杭州守军最后的出城迎敌,虽然几乎全军覆灭,但却赢得了方腊军的敬意,也正是因为守军的最后出击,才使得贼军看到了杭州人的决心,最终没有做出屠城之举,可以说整座杭州城,都应该感激这些死去的英灵。
邹李氏很笃定这个年轻人,甚至屋里这些人,应该都是最后一战的幸存守军。
所以她充满了敬意地朝陆青花问道:“这位…这位英雄叫什么名字?”
陆青花微微一怔,没想到邹李氏会问这个,但看到对方的目光,她也感受到了什么,于是她转过脸去看着那个重伤的年轻人,带着骄傲又恼怒的笑容答道。
“他叫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