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明清官场有一种说法,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所谓的知县附郭,便是知县与知府在同一座城市,有顶头上司盯着,一举一动都要受到掣肘,老老实实当孙子,没有半点父母官的威风,更不可能搞些小动作,赚点黑心钱。
而附郭省城则指知县、知府和巡抚都在同一个城市,至于附郭京城,那便是在天子脚下了。
这些附郭父母官非但不敢明目张胆搜刮民脂民膏,上锋又要经常视察调研,迎来送往,搜刮来的钱银还填不上招待过往长官的窟窿,可谓入不敷出,是以附郭县令最是难当家。
这才有了三生不幸,作恶多端,投胎了才当附郭县令这种苦差事的说法。
江宁府下辖上元县、江宁县、江浦县等六县,其中上元与江宁便是附郭县,梁武直便是上元县的县尉。
纵观古今,大焱的官职也算是奇葩一朵,官员们几乎都是临时工,且由文官充任,避免武臣独霸一方,反叛朝廷,官员三年一易,任满就滚蛋,而且又不准本地人在本地当官,所以官员刚刚熟悉民情,又要卷铺盖,很难在地方上建立自己的势力。
再者,府州里的知府也不是一言堂一把手,因为府州里设有通判,拥有监督地方官吏的职权,能够直接给皇帝通风报信,牵制府州官员的行动。
梁武直虽然只是个县尉,但大焱的县尉能够与知县平起平坐,知县掌管内政文事,县尉则管军事,不过大焱的县尉比不得前朝,只负责地方治安和诉讼等。
除此之外,县尉还掌管着朝廷下派的武装弓手,这些武装弓手并非指弓箭手,而是专门镇压地方力量,防止叛乱的武装力量,像上元这样的万户以上的县,可以分摊到五十名弓手,这些也是归县尉掌管。
如果辖区内出现的强盗太多,县尉的武装弓手无法抵御了,这才上报,由朝廷另派兵马来镇压。
这么一看,县尉的权力可就很大了。
可要知道,为了方便皇帝的统治,大焱还把全国分为了若干路,比如江宁府就是江南东路的首府。
路一级并没有固定的体制,官员也是随意指派,反正大焱官员都是临时工,哪里需要就去哪里,职责也分为转运使司、提点刑狱司,提举常平司和经略安抚使司,分别掌管军、政、财、监四权。
除此之外,路下还设有都监,掌管本路禁军的屯戍、训练和边防事务。路或州下设“提辖兵甲盗贼公事”(简称提辖),主管本区军队训练、督捕盗贼等。
有了提辖的分权和监管,县尉的职权也就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大了。
虽说如此,但梁武直在上元乃至江宁府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因为他的背后站着裴氏家族!
世家的势力纵横交错,相互扶持,实则已经在地下掌控着地方的命脉,朝廷的官员要发布政令,上行下效,少不得要巴结地方的这些大族,以寻求支持。
而各个大家族之间也经常交换资源,在本地培养出来的官员,到了外地任职,外地大族资助的官员到本地来任职,二者就能够交换资源,继续把持地方事务和大局走向,可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梁武直却又不同,他是从吏员做起,一直受到裴氏的资助和扶持,吏与官不同,流水的官,铁打的吏,他们便能够扎根本土。
可以说梁武直的仕途都是裴氏在支撑着的,所以当收到裴朝风的邀请之后,他便轻装简行,微服来到了裴朝风的府邸。
这处府邸位于秦淮河畔,风景秀丽,内中淡雅脱俗,闹中取静,乃裴朝风豢养娇妻美妾的别院。
裴朝风是极有可能成为裴氏继任家主的人,梁武直虽是县尉,也不敢在他面前摆架子,不多时便来到了别院,那裴朝风正在莲池凉亭之中写生,数名美艳女子伺候一旁,磨墨挥扇,素手喂食,香巾擦汗,清风吹拂,脂粉味沁人心脾,梁武直心猿意马,却只能强行压抑。
“先坐吧。”
裴朝风也不抬头,一名侍女搬来了杌子,附身之时胸前大白兔呼之欲出,梁武直热血贲张,连忙端坐下来,目不斜视,生怕出了洋相。
那侍女强忍着笑意,显然是故意挑逗这位县尉大人,亭子里的女人们眉目传情,戏弄之意不言而喻。
堂堂县尉竟然被几个侍女贱妾如此玩耍调戏,除了裴氏,谁还敢如此放肆?
这一炷香烧完,裴朝风仍旧在泼墨挥毫,背后的女人显然有些不耐烦,窃窃嬉笑打闹起来,其中两个小丫头推推搡搡,一个不小心便碰到了裴朝风的手肘!
“啊!”那小丫头一声惊呼,整个凉亭都瞬间死寂!
“少主!奴奴…奴奴不是故意的…”那小丫头噗通跪倒下来,脸色煞白如纸,浑身颤抖得厉害,口中已经语无伦次了!
裴朝风微微皱眉,朝诸多女子扫了一眼,冷笑道:“难道在儿等严重,我裴朝风就是那等不懂怜香惜玉的刻薄之人么?不过区区一幅画而已,大不了再画一幅也就是了…”
那小丫头连忙磕头,口中千恩万谢:“谢少主宽容,奴奴再也不敢了…”
梁武直面色尴尬,如坐针毡,那小丫头可不就是刚才给自己搬杌子那一位么...
他深知裴朝风的脾气,表面上这么说着,可夜里这小丫头说不得就要被卖入青楼了!
见得裴朝风就要揉烂那副画,梁武直连忙出言道:“裴公子的画作千金难求,丢了多可惜,早先城西张老太爷一直托着小人求画,公子不如将这画交给梁某措置…”
裴朝风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指着画上斜出的一笔道:“没想到梁兄也好这一口,不过这画是污了,还是等我再画一幅吧。”
梁武直这才坐了一会便忐忑不安了,哪里还能等他再优哉游哉画一幅,当即笑道:“梁某也看不出个好歹来,不过常听人说有些许瑕疵反而更衬托出难能可贵来,便如那春风楼的姐儿们,脸上脖子根上多那么一粒红痣,便更加的勾人…”
梁武直的说法虽然粗鄙了一些,但却让裴朝风心怀大畅,哈哈大笑之后,便朝身后的侍女吩咐道:“把这画裱起来,给梁大人送家里去!”
见得裴朝风心情转好,梁武直才松了一口气,有些局促地问道:“不知公子因何事召某前来?”
裴朝风呵呵一笑,朝梁武直做了个请的姿势:“不急不急,梁大人且随我来,咱们慢慢聊。”
裴朝风一起步,身后诸多女子便肃立在旁,那小丫头却不敢起身,仍旧跪着。
梁武直一开始便看上了这丫头的那股泼辣劲儿,见着她如那风中雨燕一般惊颤着,心里多有不忍,难免多看了一眼。
裴朝风停下脚步,又看了看梁武直,便指着那小丫头下令道:“你负责把画送到梁大人府上吧。”
那小丫头如蒙大赦,连忙磕头道谢,起身刚刚接过画作,却又听得裴朝风冷冰冰地继续说道:“去了就不用回来了,留在那里伺候梁大人吧!
“少主…奴奴…”
“嗯?”
“是…奴奴遵命…”小丫头显然有些留恋别院的生活,可一听裴少主话语之中的严厉,便硬生生将告饶咽下肚了。
“公子,这如何使得…”梁武直心头大喜,但面上还是诚惶诚恐地推辞。
裴朝风却拉住他的手,亲热热地边走边说道:“哎,梁大人不要客气,女人嘛,也就这么回事儿,大人要是觉着过意不去,记得将那画儿卖个好价钱,好好敲那张老儿一笔就是了,哈哈哈!”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开玩笑这种说法,因为所有的玩笑都有着几分认真在里头,裴朝风说要敲一笔,那就是敲一笔,能够让裴朝风开口,这一笔敲下去,也必须是个天文数字了。
用这么大的代价,换一个伺候别人的小丫头,怎么说都是吃大亏了,可梁武直却心头大喜,钱不钱的还是小事儿,裴朝风能够让他去做这件事,就说明有意将他拉入核心圈子,这才是千金难求的机遇啊!
梁武直自是开心附和着,到了书房之后,侍女上了茶,又端上各种糕点果盘,这才退了下去。
裴朝风稍稍洗漱了一番,换了宽松的燕服,这才出来相见,但见他面若冠玉,剑眉星目,红唇皓齿,顾盼之间满是英俊之气,堪称人杰是也。
梁武直心中不由暗叹一句,也难怪连去岁途经江宁的大才子周甫彦,都对梁武直一见如故,拜为至交,这裴朝风果真是江宁第一翘楚俊彦了!
裴朝风对梁武直的反应显然很满意,这丫头送了也送了,也该说正事儿了。
“梁大人,方腊叛贼虽然已经平定,但据说余孽未消,四处作乱,我江宁地头也是不堪其苦啊…你也知道,我裴家许多生意都在江南,损失也不可谓不大…”
裴朝风如此一说,梁武直顿时心头一紧,就像站起来分辨一番,并非他这个县尉不顶事,事实上江宁这地方已经算是很安定的了。
不过裴朝风却摆摆手,示意梁武直坐下,这才慢悠悠喝了口茶道:“裴某素知梁大人尽忠职守,与这些贼军欲孽是势不两立的,我只是听说过两日,杭州那边会来一条船,那船上之人的底子不是很干净…这些人要是进了江宁,怕是要为祸乡里啊…”
梁武直是何等老辣之人,当即听出了言外之意,站起来将胸脯拍得噗噗响,表态道。
“公子放心,有梁某坐镇,便是官船,梁某也要将他扣下来!”
裴朝风耐人寻味地笑起来,而后连声叫好,两人又细细说了一番,梁武直却越发觉得不对劲,连忙问了一句。
“公子,不知这杭州来的是什么船?”
裴朝风:“官船。”
梁武直:“……”
“我这张臭嘴啊!一天不吹牛会死么!会死么!”梁武直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