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四季如春。
千里家坐落在锦州最东边,依山傍水,屋瓦玲珑,整个宅邸极为雅致。
依旧是与平日一同的清晨,此时却有了些不同。
千里云清支起身子,腿部传来的一阵麻感令他禁不住皱眉。
下一刻,他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腿:他的腿有知觉了?
还没接受这个现实,门突然被推开,蔚诗端着盘子进来后,见他没什么反应,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我,好像……”
蔚诗一怔,也顾不得盘子,立时冲过来抓住他:“是不是腿有知觉了?是不是?!”
千里云清目光停在她脸上半响,尔后敛下:“没有。”
“……没有么?”蔚诗脸上好似有浓浓的失落,又勉强被压抑起。她端来一碗药:“喝了它。”
“这次又是什么东西,这么苦。”千里云清问了声,却还是面不改色地喝下。
“这次的药方应该没什么问题,不出意外的话,可能再过三五天你的腿就不再毫无知觉了。”蔚诗清丽的脸上挂出极浅的笑意。
“是么……”
“怎么了?”
“没事。”清澈的声音,却带着不易察的踌躇。
“那我先出去了。”
目送着蔚诗离去的背影,那个一直在玖然清脑海中响彻的“清哥哥,我还等着你好起来”,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蔚诗的“等到你可以站立行走的那时候,我便该离去了。”
本能地,他不想深究自己隐瞒病情的原因。
“锦承。”
黑影立刻出现在自己身后。
“送我去书房吧。”
“是。”
午膳之后是例行的推拿,蔚诗俯着身子,额前的发柔顺地垂落下来。
千里云清有微微的失神。一炷香后,蔚诗仰起脸问:“这几天都没有感觉到腿有一种麻麻的感觉么?”
千里云清摇摇头。
“奇怪。药都用了好几天了,怎么一点疗效都没有呢。”蔚诗沉吟着回到桌边,翻起随身的医书,“按理说应该不会有问题啊。难道是我的药方有哪里出错了?”
看着蔚诗满心烦恼,认真地再次确认,千里云清心底有愧疚弥漫开。
他没有说,他的腿早已能动弹,每天晚上他总是趁蔚诗不在的时候,按照她以前说过的方法按摩腿部。
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千里云清想把手中的账本放回,却没想到婢女正好将新沏的茶送过来,一个不小心便被勾到。
“爷小心!”婢女惊呼,尔后扑上来,“奴婢该死,爷您没事吧?”
“没事,衣服穿得厚,没有大碍。”千里云清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狼藉,不在意地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是。”
一直默不作声的蔚诗掏出随身丝帕,替他擦了擦腿上的水渍。
“别擦了,我回房去换件衣服。”千里云清作势转动轮椅。
“等一下。”蔚诗却拉住他,“你的腿被这么滚烫的茶水泼到,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闻言,千里云清不禁摇头:“没有。”
这个女人,难道连问一句人有没有事都不行么,开口闭口都是他的腿如何,难道她就那么希望把他治完,早日离开?
突然想到什么,玖然清回头道:“对了,绣坊的刘老板昨天来找我。”
“有什么事么?”
“刘老板希望为她女儿安排相亲的对象。”
“那……你是希望我去帮忙找媒婆?”
“……其实我是想说,刘老板希望的那个对象,是我。”
“哦……对了,前些日子我去采药的时候,听说那里有一种药,似乎对你的腿有奇效,我明天就出发。我不在的这几天,你还是要按时吃药,我会让锦承监督你的。”
“那个相亲……什么?”
“我先回去收拾行李了。”
“……”
生平第一次,千里云清体会到了什么叫无言以对。
“清!你看看我运气多好找到了什么!有了它你一定可以站起来!”兴冲冲地推开房门,蔚诗见到正扶着墙缓缓挪步的玖然清,愣住。
笑意迅速在她的脸上褪得点滴不剩,褪成一片苍白。
千里云清没料到蔚诗那么快就回来了,眼里也闪过慌乱无措。
“千里云清!你觉得耍我很好玩么!”狠狠地将手里好不容易寻来的珍果扔向他,蔚诗转身,夺门而去。
千里云清怔怔地看着地上雪白的果实,恍然间与蔚诗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相重叠。
呼吸一顿,他惊觉自己好像犯了一个弥天大错。
他不想她走。
只是不想她走,所以明知后宫深险,仍执意带她前往。
只是不想她走,他才会拿着皇后事先给太子准备的贪污大案整治方法去见皇后,说:“你若不放蔚诗,我便绝不会让太子从暗牢里出来。”
他从来都不是那么执拗的人,用那么激烈的手段正面去威胁皇后。
当时他告诉自己,是为了翎儿,他仅仅是为了翎儿的安全。
可到此时此刻他才敢承认。他是怕皇后对蔚诗不利,他怕她受伤,他怕她恨他。
他只是……不想她离开。
蔚诗忿忿地理着包裹,将自己在这千里宅邸里所有的一切都整理进去,包括自己迷乱的心绪。
此时她已分不清,自己脸上到底是愤怒,还是将要离去的不舍。
其实她在千里家的存在,也只是几件衣服,几本医书而已。
背上包,冲出屋的步子却硬生生顿住。玖然清就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让开。”她冷着声音说。
“不。”
“千里云清,你别耍无赖!”
千里云清却无视她的怒火,握住轮椅把手,然后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慢慢站立起来。
蔚诗第一次与他这样面对面,此时才发现他的身形瘦而削长。
千里云清低头望着她,缓缓微笑:“我已经可以站了。可是,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愕然在他那如水一般的目光中,蔚诗久久无法动弹。
千里云清也没催她,始终静静地等待。
恍然间,蔚诗好似见到了千里云清眼底的真挚。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寡情之人。千里云清又太美好,自己不可能也配不上。所以不敢想,所以一直逃避。
逃避她的感情,逃避她知道他要相亲的难过,逃避她纵使在深宫最无助时,也没有想过离开他的心意。
却原来,上天仍眷顾她。
曾经,她极向往着玖然翎眼中对爱情那么执着的光华,如今,她也已寻得。
“好。”她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