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里的空气仿佛刹那凝滞,水声愈发清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也愈发清明。
裴昀怀里抱着时妤昭就是死不放手,仿佛怀里的人一松就会溜开。
等到摄政王殿下差点被闷死的时候,裴昀终于松开了堵着人家的嘴,然后趁着时妤昭还没回神的时候,直接脑袋一垂,搭在她肩上,声音低低的,带着三分讨好和小心,“我……喜欢你的。”
时妤昭一愣,然而回过神来,却只是抿了抿嘴角,静默不语。
裴昀等了一会儿,见怀里的人没有动静,眉眼间忍不住染上一丝慌乱,随后微微凝神,将这股慌乱压了下去,才又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知道……我就是……找虐少打,所以总是惹你生气,上次……上次的事也是我脑子有问题,自打你不理我,我就睡不着,也不想出去见人,只要想想跟在你身边的人不再是我,而是那个江南来的陈殷,我就……就……”
结结巴巴的,然而一直没有等到时妤昭的反应,裴昀就再也说不下去,只能下意识地紧了紧环着她的手臂,他知道自己无耻,当初的事情说再多,都是他一个人的不是,如今却还想着三言两语卖可怜,以求她能回心转意,别说是别人,就是他自己,都有点看不起自己,简直将不要脸贯彻到底。
可是如果要脸,他就只能一个人自己一直难受下去,他知道她的心里,那个陈殷才刚来,肯定没自己重要的,若是自己再晚一段时日,指不定自己当真就要叫那个风骚的陈殷给挤下去了,可是现在,他却还是相信,在时妤昭心里,他还是重要的,虽然是无耻不要脸了点,可是只要能将人哄回来,别说脸了,要什么什么都给你。
可是摄政王殿下依旧没有什么反应,裴昀忍不住微微偏头去蹭她的肩窝,“原谅我好不好,就这一次,好不好?”
时妤昭垂着眼眸,听着他委委屈屈,小心翼翼的声音,“我错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好不好……
怎么能不好呢?时妤昭突然长叹了一声,觉得额角发疼,抬手揉了揉,她不得不承认,裴昀在她这里,一向就是得尽了好处,就像她当初那般信誓旦旦地打定主意不再同他纠缠,可是现在面对他的温柔小意,听他委委屈屈结结巴巴地解释,再问她一句“好不好”,她就已经心软得一塌糊涂。
这个人,是她放在心上三年多的心上人啊,哪怕他总是东躲西藏,哪怕总有人在自己跟前参他一句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可是她却只当不见。
因为这么多年,只有他会在她忙碌得忘乎所以的时候,进宫闹她,或是诱她出宫,只有他会在听闻自己中毒的时候,面色乍变,失了分寸,也只有他,会偷偷地到青城山的道观里,给自己祈一道平安符,点一盏长明灯,哪怕那张平安符,他一直自己藏着,从来没有给她,可那盏长明灯,却一直燃到如今,从未断过灯火……
虽说不过都是一桩桩一件件的小事,可是不会有人知道,当她在听着锦衣卫在自己耳边一一回禀这些的时候,她的心情,究竟是如何酸甜微疼。
所有人都以为,她如今大权在握,垂帘听政,把持朝纲,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有什么是求之不得的,旁人都羡慕她投得一个好胎,仿佛称她一声摄政王殿下,面对万民朝拜,百官敬仰,她就不会累,不会难过。
他们却都忘了,她也是个人。
哪怕她高高在上,哪怕她掌这天下生杀予夺,她依旧是一个人,也会累,也会哭,也会想要放弃,也会……很难过。
只不过这些情绪,早在她决定将自己的弟弟送上至尊之位的时候,就已经让她藏得严严实实。
因为也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在她如今的这个位子上,若是一个不慎,就会落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前狼后虎,无处可逃。
于是裴昀的举动,于她而言,便成了沙漠中久旱之人突逢的甘霖。
其实她也很清楚,在很多人眼里,裴昀是不知好歹,她是摄政王,看上他,是他的造化,可是大概也只有她自己觉得,其实,裴昀才是自己的救赎和造化,只要那盏长明灯还亮着,她便不可能真的放下。
说她优柔寡断也好,说她儿女情长也罢,终究这世间事,不过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怎知我之思,放不下就是放不下,就如幼时母后还在的时候,带着自己到青城山进香,老国师所言,“昭阳公主今生荣华富贵,贵不可言,天命之女,乃天命所归,只是公主今后却有一劫,只能孤身以对,待主星入主紫微宫,便是公主功成身退,劫难化解之时,然其中,有一人之力,必不可少。”
然而那一人是谁,那位老国师,依旧不曾言明,一句似是而非的“天机不可泄露”,便打发了所有人。
而他是国师,即便是母后,也不敢对其不敬,历任国师修道青城山,非大事不进京入城,就是父皇,若想见之,都只能亲自赴青城山。
裴昀等了许久,也许也没有很久,只是在等待的过程中,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他突然想到,时妤昭是不是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等着他,等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的回头,等着他有朝一日破釜沉舟?
可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逃避,从没有给过她一丝一毫的回应,所以她是不是一直以来,都是在这样等待着,度日如年?
他总是觉得,其实她对自己的好,不是那么纯粹的,其中掺杂着多少,是她想要借助裴家的势力不得而知,因为他一直不敢相信,当真会有人,这样爱他,甚至比爱自己,还要疼爱,爱到不想让他为难,爱到不惜等待数年,也不曾强迫威逼,仗势欺人。
“昭阳……”
时妤昭一僵,昭阳,她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人这样低声轻缓地唤过她一声昭阳了,有的都是诚惶诚恐地唤上一句“昭阳殿下”,昭阳,当年她的母后,亲自替她想的封号,那时候,母后总是喜欢抱着她,然后满心满眼都是爱怜地摸着她的头,唤上一句“昭阳”。
时妤昭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抬手,搭上他的背,感觉到裴昀的浑身一僵,时妤昭仿佛在刹那间放松下来,将全身的重量都交到他身上,微微闭着眼,然后低声道,“裴昀,就这一次,最后一次了……我真的,很累。”
感觉到环着自己的手臂刹那间收得更紧,已经勒得她微微感到疼痛,可是这时候,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觉得安心。
而仿佛这累字一出口,疲惫感便真的再也收不住,只想懒洋洋地挨着他的肩头,然后就这样,一直到白头。
当两人终于平安回到营地的时候,等待时妤昭的,就是乾元帝大发雷霆的模样,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那个总是讨巧卖乖的弟弟,一脸戾气的模样,“让你们看着两个人你们都看不住!如果皇姐当真有了半点差错,朕要你们直接陪葬!”
“陛下息怒。”时妤昭发现,那是龙禁尉和锦衣卫的统领和副统领。
时妤昭眉梢一挑,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先对这群人发怒?
然而当乾元帝一转眼看到和裴昀相携而来的时妤昭时,那满脸的戾气又在瞬间消失不见,蹦蹦跳跳地直接就朝着时妤昭就扑了过来,“皇姐!”
只是还不待他扑到时妤昭身上,一旁就有个人伸手将人抱开,往旁边一避,叫乾元帝扑了个空。
乾元帝:“……”卧槽谁敢这么大胆以下犯上!
乾元帝刚想转头就斥一句大胆,可是一回头发现抱着自己皇姐的人是裴昀之后,乾元帝动作一顿,就见丞相大人已经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陛下,这山间小路难走,殿下方才摔了一跤,您这样扑过来,万一又碰到殿下的伤口就不好了,是以臣大胆,陛下该不会怪罪吧?”
乾元帝:“……”知道什么叫不要脸吗?乾元帝想,就是做人不要太裴昀了!
不过听到他说自家皇姐方才跌了一跤身上有伤,乾元帝又紧张兮兮起来,转眸看着时妤昭上上下下地打量,“皇姐身上可疼得厉害?太医们都在呢,皇姐快进去,叫太医看看。”
时妤昭闻言转眸瞪了裴昀一眼,然后在他装无辜的眼神里毫不留情地将人推开,走到乾元帝跟前,“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就是摔了一跤,蹭破了点皮,待会儿叫太医给孤上个药就好了,哪里有那么夸张,都是他吓唬你呢。”
可是乾元帝还是不放心,直接抬手就去牵时妤昭的手,想将人带进皇帐叫太医过来看看,可是触手便是一阵粗糙的感觉,乾元帝动作一僵,停了动作,将时妤昭的手心一翻,就看到上头被磨得血丝交错的模样。
“皇姐……”他家姐姐有多娇气,她虽然从未说过,可是他还是知道的,她怕疼,特别怕,仿佛在别人身上一分的疼,在她身上都要放大到十分,他曾经听钱公公说过,当年母后还在的时候,皇姐就是不小心手指叫花刺给扎了一下,都能挨着母后哭哭啼啼上一整天,只不过后来母后走了,就再也没有见她哭过,也再没有见她为了伤口而喊过疼。
可是这些,不是她不说,就当真不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