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得是事实,医院会有病案。”
“男女平权,这并不是空话。”
“如果有天我离开了鸿雉堂,只是我想离开而已,我还是女厨师。”
到最后任胭早已看不清人脸,听不懂声音,周遭嗡嗡地响,不停歇地晃,燃烧的镁粉虚构出一个迷离的世界。
谎言与荣耀,真相与卑贱。
光怪陆离,荒诞离奇。
她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阴暗处,光照拂不到,人人唾弃。
能为自己辩解的也仅仅剩下这三句。
别的,都不重要。
事态并没有因为她的解释而好转,反倒愈演愈烈。
嘈杂的声响终于惊动到席间的贵客,虽未有交头接耳的议论,但对这场热闹诸多不满。
“那个女孩子是七爷馆子里的女学徒?”
“是啊,瞧着胆子挺大的。”
“像是没读过书,算是欺师灭祖?”
再往后就没了话,随意的笑闹,点到为止。
成徽瑜最先发觉不对劲,起身离座,悄悄地绕到成世安那桌:“哥,小胭那是怎么了?”
辜廷闻和成世安同时抬头,起身——
“坐下!”
上首的辜老夫人发了话,面上虽笑得和善,但隐隐地显了不快:“这是成府,你父亲和成世叔还跟这儿呢,下人的事儿,掺和什么?”
陪坐的成老夫人随即扫了儿子一眼,对成徽瑜招招手:“你也去坐着,听戏。”
戏台上正唱到“他都是成双成对的,但丢你儿独子一”,做儿子的央告爹爹,因不肯向不拜寿的公主低头,才打了金枝。
辜老夫人听了,便回头笑:“徽瑜今儿年岁也不小了。”
提起年岁,便是婚姻。
成徽瑜落座前便红了脸。
成老夫人接话:“可不是,读书,耽误了的。”
辜老夫人的目光打辜廷闻身上略停停:“女孩儿家读书是好事,徽瑜有才气,不能荒废了,我瞧着就很好。”
成老夫人抿嘴笑,瞧瞧自家姑娘,再瞧瞧辜家小子,哪儿有不满意的。
话到这儿就打住了,再往深了去,就不该是大庭广众下讲的。
辜廷闻在席间坐,盘弄着掌心里的盖碗,终于耐心耗尽,再次起了身,沿途惊起无数的寒暄问候。
“那个女孩子,叫任胭,救你的?”
辜老夫人端了茶来吃,辜廷闻正打她身后路过。
他停下来,道一句是。
老夫人又笑:“模样生得欢喜,也颇有些胆色,就是太莽撞,留她不安生。”
还是要用钱打发了吗?
挑着明瓦灯的引路小厮跟前面候着,薄凉的光拂到他的皮鞋上,投下明暗交叠的影,让他莫名地想起那个雨天,成家厨房里踮着脚的女孩子。
窗沿下的芭蕉叶,不知道还好不好。
皮鞋踏在漆红的地板上,沉闷的响,他走了几步,又停在那里。
他被母亲绊住的时候,成世安已经到了任胭身边,记者散了,他陪着孤零零的姑娘,低声在说什么。
成世安的长相风流俊俏,笑起来颇有几分醉玉颓山的味道,如今更添柔和。
辜廷闻清楚地知道,他是真上心了。
不知道从哪时候起,或许真是那支钢笔,让他动了念;广州之行九死一生,还是那支笔救了他。
成世安是个不爱欠人情的性子,芝麻点大的,也要仔细地还上一还,何况还是救命之恩。
只怕是真的要以身相许了!
那他呢,该怎么办?
他也欠她的,一条命。
辜廷闻看着前方的一对男女。
成世安的庇护姿态不言而喻,切切地说着话逗她开心,抢一步怕冒犯了姑娘,慢一步又怕人走远了,小心翼翼。
辜廷闻的眼睛一瞬晦暗。
也好。
他是个寡言的人,与他在一起,她也只怕没有多少开怀的日子。
刚才后花园假山,只当是一场梦。
他从梦里醒过来,想要她永远留在梦里,可又盼着她永不记起。
“七爷——”
任胭瞧见了他,抹了把眼泪,恭敬地问候着。
他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身后的成世安还在说:“……说你傻还跟我急,多大点的小身板跟那么些人较劲,差人知会我一声又能如何,你不喜欢姓杜的,大不了我把他撵出去!”
任胭回:“成先生,您太仗义了。”
成世安嫌她眼皮子浅,不服气:“这就叫仗义,赶明儿我给你开一馆子,请你做个女掌柜,可怎么谢我?”
满脸的晦气被他闹得七零八落,她也有心思笑一笑:“您说怎么谢?”
辜廷闻停下脚步。
心在腔子里剧烈地跳动,不安的情绪将他的手脚束缚在原地,在等一个结果,一句审判。
他好像比成世安迫切,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答案。
成世安说:“我提个要求,来日你必要应下。”
“好啊。”任胭说,“只要我做的到。”
嘣——
心里头的那根弦,终于绷断了。
辜廷闻走得飞快,像是,落荒而逃。
任胭一直注意着他:“七爷这是怎么了,是我给他惹祸了?”
“大约是乐坏了。”成世安笑,“我妈瞧上了他,辜伯母瞧上了徽瑜,方才给他们撮合着,说不准过三两月你还能讨一杯他们的订婚酒喝!”
任胭不笑了,手脚发冷,连头都是昏沉的:“……恭喜了。”
“现在早了点,八字啊刚瞧着那一撇,保不齐你的饭馆开起来的时候就……哎,你去哪儿?”
任胭回了厨房。
寿宴已是尾声,成家老爷派了人送宾客各自归家,厨师们虽被禁止出入,但看管的比白日松懈很多。
她慢吞吞进门的时候,杜立仁正在发作吴司海。
顶大个老爷们儿又一次跪在地上哭哭啼啼,求师傅别将他赶出去,今儿这样的错,下回保准不再犯了。
杜立仁冷笑:“下回,哪个给你下回?”
吴司海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哭诉着。
杜立仁嫌恶地退了一步:“你也别怕,不是撵你一个人,不还有你师妹陪着你,你俩一块儿,哪儿来的回哪儿!”
他连眼风都吝啬于给任胭,披着衣裳抬脚就走。
任胭站在那儿,高声:“师父撵师兄是因他出了岔子,可我没错,师父为何要罚我?”
杜立仁肚里头那点火全窜出来了:“欺师灭祖的玩意儿,你还有脸问!”
任胭回:“事实是什么,没谁比您清楚,我如何欺您,就因为我没跟您一块儿哄骗这天底下的人吗?”
“你大胆,还不给我住嘴!”
肖同把她挡身后头:“杜师傅先别气,您手底下通共就仨徒弟,如今撵俩使起来不方便;再说今儿的事闹大了,没有也成了有的!”
杜立仁在气头上,谁说话都不好使。
肖同给任胭使眼色:“给你师傅赔个不是!”
“我没错!”
“这孩子……”
杜立仁死盯着她:“死性不改的东西,打今儿起,我门下再没你这号徒弟。”
“任胭!”肖同拽住她的胳膊肘,扽住了,“说话!”
任胭抿紧了唇。
肖同轻声:“还想不想学手艺了?”
任胭反问:“学手艺之前,不该学会做个人?”
杜立仁彻底被激怒:“反了你了!”
他抄起手边的竹笊篱对准任胭就是一下子,使得劲儿大,嗡的一声就抽下来——
任胭转身就跑。
杜立仁一下没揍着,跟着就追,结果忘了自个儿刚从医院赶出来,身体还虚着,跑两步人就一脑袋栽地上了。
又是通忙乱。
后厨已经拾掇干净了,成家的管事还在张罗着夜宵和明日的吃食。
任胭出了院门,远远地在台阶上坐着,影子斜斜地拉一溜,细条条的,孱弱得很。
累极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比她从家逃出来后经历的所有还要累,快要撑不住了。
归根结底,是她从来都摸不透人心。
倘或她同上次一样,忍下这口气,讲讲来日方长……
可是她做不到,做不到一而再,再而三。
所以,只有她离开这个古怪的氛围,大伙儿才能回到相安无事的状态。
太平盛世本该有的模样。
她自嘲地笑一笑,把脑袋埋进胳膊肘里。
辜廷闻来了好一会,坐在石凳上,往前迈两步,就能够着那个小身影。
他没动,就那么看。
还是任胭先瞧见了他,以为压久了眼花,使劲揉了才开口:“七爷,您怎么跟这儿?”
“世安有事,我送你。”
这是成家,成世安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单薄到可笑。
任胭心里不痛快,也没察觉:“哦。”
想想也是,她是单相思,要不是成世安嘱托,这位尊贵的七爷能特地来寻她?
何况人都要订婚了。
想到这儿,她更不痛快,耷拉着头,像斗败的蛐蛐儿!
“任胭——”
她看他。
“知道最早的记者吗?”
“同治十一年,《申报》最先有了报事人和访员。”
其实她在认识辜廷闻之前,对这一切都很陌生。
辜廷闻笑:“我更喜欢报事人这个称呼,不掺杂任何利益,尊重所有的事实,用直接的是非判断,去唤醒沉睡的人。”
任胭有些意外,他会跟她说这样多。
可他还说:“所以,这条路上我并不孤独,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