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盅雪蛤端上来,大师傅领了赏钱叫人送出了门。
成徽瑜还沉浸被父母斥责的愁云惨雾里,掂了小银勺舀了一小口,细细地品完也就放下了;任胭不大好意思再狼吞虎咽,也矜持地搁了勺子。
“我没有胃口,你吃呀。”成徽瑜怔了半晌,忽然觉得她也没了动静,强打精神头劝,“前儿家里炖的时候你没来,好容易来一趟,要多吃点。”
说完了,又安静地坐着,手里握着的手帕在膝头上飘着,若有风来,轻轻一吹就能跟着去了。
任胭心里沉甸甸的,握住她的手问:“天渐渐热了,咱们就吃点开胃的,雪花糕或是翠玉豆糕好不好,里头添上点薄荷汁,清清凉凉。”
成徽瑜笑得勉强:“你真有本事,什么糕点都会做,我呢……”
心上人不喜欢,爹妈也不待见,甚至埋怨到不叫她学自己的专业,要她改行嫁人,她陷入了深深的绝望里。
想起来就伤心好一会,漂亮的小手帕子时时被提起拭眼泪。
任胭安慰她:“可你是我师父啊,你教我洋文,教我画画,所以你要比我还有本事对不对?”
成徽瑜哭着乐,弯弯的嘴角显得不那么凄凉。
她的心性多数时候像个孩子,背着人悲了就落泪,喜了就眉开眼笑,不再是人前金贵的淑女,端庄的假人一样。
任胭还是喜欢这时候的成徽瑜,活泛灵动:“哭完了咱把眼泪抹抹,成太太要你订婚也不是朝夕的事儿,咱们静下来想想招,我先前说的你也考虑考虑。”
成徽瑜低着头想了想:“我就是怕,怕离开了家,万一……”
“那你再琢磨,我回头也好好想,看能不能有个万全的法子。”
成徽瑜点点头,终于是不哭了。
任胭看她还是兴致不高,又提议:“咱们今儿出去溜达吧,我来北京城还没好好逛过,你领着我,怎么样?”
成徽瑜很茫然:“我都是跟着父亲或是母亲出门的,没有溜达过,你想去哪,我跟母亲回一声。”
这要是回了话,还有她们的好吗?
任胭刚想婉拒,候边上的小丫头已经撒丫子跑远了,瞧模样应该是回话去了。
她很不安。
还没过一会,小丫头就回来了。
“太太说二小姐今儿宴客的时辰够久了,回头暑热腾了可不好,房里头去吧,琢磨上回的事儿,可别落下了。”
果然,给人姑娘偷出门的计划没成功,还把人家的伤心事给勾出来了。
任胭很愧疚,握了她的手送她回房:“巧了,我得上我师父家看一眼,正不好给你开口呢。下回我再带着点心来,你等着我。”
成徽瑜用力地点头,站在廊檐下冲她挥手,黯淡的影子,细细的一条,终是要回到房间里头去的。
小丫头送任胭出了府门,悄没声儿塞了只两个巴掌宽的圆铁盒给她。
铁盒盖上是位西洋的卷发少女,穿着蓝绿相间的洋装,手指比划的地方有两行洋文,巧克力和糖果工厂,这个她认识。
扭开盖子,里头埋着金箔纸卷住八个小圆块,大概手指薄厚;揭了闪闪亮亮的皮,露出里头褐色的巧克力。
珠圆玉润的,任胭咬了一小口——
有点苦。
里头包着果仁碎,混在一块嚼了嚼,苦味叫果仁的清香给冲淡了,咽下去时候,肚子里都是甜的。
还是很好吃啊。
她把剩下的半块吃完,阖了铁盒盖儿揣袖口里了。
“什么宝贝物件,掖得这么紧?”
黑色的汽车从她身边蹭过去,胡同口停下又倒回来,车窗从里头摇下来,露出成世安的笑脸:“拿来我瞧瞧。”
“成先生好。”
任胭笑着,掏了铁盒分了块巧克力给他:“成小姐送我的,见者有份。”
“你怎么不把盒给我呢?”他下了车,靠车门上,剥了巧克力塞嘴里,逗她。
“您还缺这个吗?”
成世安俯身瞧她的眼睛:“我缺什么,你能不知道?”
一句玩笑话罢了,任胭的神情严肃起来,她记起上回跟人说要给说法的,这下大概是要叫他失望了。
“成先生,我——”
成世安要笑不笑地看着她,忽然伸了手指压在她唇上:“嘘——”
她受了惊吓,退了一步。
他收回手,背后头攥紧了,面上还是笑:“想好怎么拒绝我了?”
任胭低着头:“对不住您,我有喜欢的人,人没有订婚,我也答应跟人好了,欠您的情意大概是还不清……”
“怎么着,想跟我好就跟我好,不想跟我好,就拒绝的这样干脆?”
什么叫想跟他好,多早晚跟他好过了?
任胭皱眉,抬脸,却看见成世安得逞的笑。
他揉揉她的头发:“男欢女爱,多大的事儿,你什么也不欠我的。”
“成先生——”
成世安拉开车门:“上哪儿,我送你。”
“我探望我师父,两步路,不敢劳烦您。”
“那成,廷闻催得紧,我赶着上辜府去,回头寻个空儿瞧你。”
他摆摆手,摇下车窗,一眨眼跟胡同拐了弯儿,汽车就不见了。
糖纸还在成世安手里握着,金箔纸脆,攥得全是褶子。
他脸上没了乐呵模样,阴森森,挺吓人。
良久,摇下车窗,抬手把糖纸给丢了出去。
不要他的,他犯不着稀罕。
前头街口人车纷纷的,汽车慢下来,他瞅着外头,越瞅越熟悉。
头回见面,他脱了西装披在那丫头身上,她小心翼翼地生怕把他的衣裳弄脏,还隔着块手帕还回来,最后他还是跟这儿把西服扔了。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把他给扔了,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瞧。
情场交手,头回兵败如山。
他却还惦记着,妒忌到发狂,甚至跟心里较劲,辜廷闻的订婚宴昨儿要是成了多好,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
可她不喜欢他,就跟他甩那糖纸似的,毫不留恋。
成世安的心狠狠磕了一下,疼得他难受:“停车!”
他跟她还是不一样,狠绝的人有时候格外长情,想要的就会死死攥在手里,不能放掉。
他下了车。
街口热闹非凡,熙熙攘攘,地上有纸团有树叶,还有哪家姑娘的几根长头发,甚至街角还糊着半块化了的糖人。
却始终没找到那张糖纸,带着樱桃味儿的金箔,丢了就是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任胭的心绪始终低沉。
前头是成徽瑜,后头是成世安,一个她帮不上什么忙,另一个叫她给打了脸了。
成先生待她好虽然有目的性,但是瑕不掩瑜,不妨碍他是个好人,拒绝的事情谁都不喜欢,尤其方才他还强颜欢笑地安慰她。
虽然当时狠了心,但是回过味尤觉得对不住,下回给成徽瑜做点心的时候,再多做一份给成先生,她竭尽所能的补偿吧。
她耷拉脑袋寻思事儿,不防备前头有人给她招手:“师妹!”
杨师兄拎着食盒一溜小跑到她跟前,呲着牙乐:“还真是你,我陪师父正要寻你去,恰好你就来了,闻着味儿来的吧?”
任胭没理会他的调侃,对着他身后头的肖同插秧作揖:“师父好。”
肖同笑:“钱市胡同十七号是北京城里的厨师俱乐部,我常带了你几位师兄去,今儿聚会,就叫上你,跟咱们一块儿去见见行里头的前辈大拿。”
任胭眼睛放光,钱市俱乐部哎,做厨子没个没听过。
里头常有吃家和名厨的聚会,除了分享彼此的手艺,还会交换红白案上的时下流行的新闻和消息,里头逛一遭,抵上在后厨闷头学半年。
“谢师父。”
肖同瞧她乐得大辫子乱舞,不由得摇头:“乐归乐,想个拿手菜,回头要摆台面上的,得给你师父长长脸。”
她这时候倒自谦上了:“我是晚辈,尽量不叫人笑话。”
肖同说:“劲头儿都使上,多听少言语,琢磨人家的品评,夸的听一耳朵就罢了,贬的要记心里头好好改正。”
“是。”
门口登上黄包车,胡同里头穿行,很快在钱市胡同停下。
胡同窄,车夫没往里头进,任胭最后跟在师兄后头走;门上有人验了会员铜牌,放行时候还特意多瞧了她两眼。
俱乐部是二层钱庄旧址,屋顶悬着水晶吊灯,灯没开,却因外头的阳光穿过彩绘的长窗罩上头,呈现琉璃样的光彩。
二层两厢的房间打通了,成了对脸的走廊,廊上摆着桌椅,人或坐或站,举着酒杯相谈甚欢。
还有三位记者对着几位先生和女先生,在草稿纸上奋笔疾书,身后有同僚正举着相机和镁光灯前后寻找合适的位置,大约是在采访。
肖同带着俩徒弟上下楼走过一遭,认了人,递了块铜牌给任胭:“人还未聚齐,一楼顶里头那间屋空着,上那儿歇会,回头有人叫你。”
“是。”
任胭溜溜达达上那儿,路上遇到几位写书的女先生在说西洋的糕点;她听了几耳朵,对东洋的琼脂粉最为感兴趣,据说用它做的点心跟水晶一样透明。
推开门,她还在想,那点心的模样得多好看。
房间里有人高谈阔论,因她突然到来,谈话略顿了顿。
上首的男人正侧身坐在沙发里听左边的一位先生说话,这会也向她望过来,笑着招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