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把人给领屋里了,任胭还有点懵。
成徽瑜是个好姑娘,但好姑娘身上却有个无伤大雅的毛病,胆儿小。
遇上事儿就跟打着赤脚过刺蓬似的,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看着人心里急得慌,恨不得以身相替。
任胭不求她和自己一模样,夜不闭户穷大胆,这样也不大好,但碰到麻烦好歹能有决断,总犹豫那可不成。
上个星期五结伴出女校时候,她还提起这事,成徽瑜仍旧摇头,言语里放心不下爹妈又怕他们生气,这次劝说同样不了了之了。
结果没过四天,这姑娘竟然跑这儿来了。
任胭心里很高兴,一则是她终于想开了,二则是往后有了伴儿,能和小姐妹说说体己话,分享秘密了。
她一高兴就多问了两句,怎么想开的,怎么来的。问多了,结果成徽瑜又掉了眼泪。
任胭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床头小柜子里给她找副干净手绢来:“甭哭得那么急,倒不上气儿了,慢慢说,左右在我这个地方,没有家长的。”
成徽瑜耷拉着脑袋:“妈给我挑好了人选……”
好么,包办上婚姻了!
这也难怪,成家是个保守的家族,成世安那样活泛的毕竟是少数,况且他是长房长孙,骄纵些也难免。
但是成徽瑜是个姑娘,按照大家闺秀培养,这婚姻大事自然也在培养的范围内。
儿女有性子尥蹶子那是不行的,一回两回可以暗自容忍,时间长了,就得给摁这儿约束好了。
任胭倒了碗茶,推到她手边:“是什么人?”
“侨工事务局梁局长家的小公子,梁季昭,后儿嫌累赘,自个儿改的名儿叫梁拂。”
任胭的脑仁发紧:“是不还开了个馆子叫泰兴春?”
“你认识?”
任胭讪讪地笑:“一面之缘,我是个厨子,北京城里馆子的大小事,多少知道点。”
她谦虚上了,既不想再杵她伤心事儿,又不想让她通过梁拂知道她和辜廷闻的关系。
成徽瑜不晓得她心里拨弄的飞快地算盘珠子,垂头丧气地道:“就是他,长什么模样呢?”
反对婚事归反对,该有的好奇可一点儿也不少。
“梁先生的样貌长得很周正,搁北京城里也是上上乘的,性子活泛也好相处。”怕说多引起她的怀疑,任胭打住,“了解不深,也就这样了。”
成徽瑜更加颓废了:“模样好,性子好,顶什么用呢,他不喜欢大姑娘!”
任胭一口高茉卡嗓眼儿了,上不去下不来,憋得脸都红了:“……这话,怎么说?”
成徽瑜的脸也红,目光躲闪:“就,就你想的那么意思,他有个伴侣,姓叶,叶先生……”
该不会是叶嵩渠吧?
任胭咕咚咕咚把茶给咽肚里了,冷了热了,浓了淡了,愣是没品出来味儿。
八月的天,眼瞧着要入秋了,这么样热呢!
她手忙脚乱地扶着桌子起身:“吃,吃晚饭了没有,我给你做去?”
成徽瑜摇头。
提起吃,任胭几乎能把所有事儿抛在脑后,转身推门上厨房,碗柜顶下头的大抽屉里拎出一只铁圆模子来。
模子一个巴掌宽大,头前拿铰链连着,另一头是木头长柄,可以自由掀动,拿起来就能放旺着的火上烤着。
案板边上的锡皮桶里是刚拌好的面、茯苓霜和玉米芡粉糊糊,使小刷子掀开的铁模子里刷了油,烘热了倒上一层薄薄的面糊,再把模子压实了,烤出一张薄纸似的雪白面皮子。
竹镊子夹住面皮子掀下来,摊一层早上出门前就拌好的蜜馅。
蜜糖熬茸的松仁,核桃花生碎和白芝麻,再添一撮甜香的干桂花,拿另一片烤好的面皮铺住,重新搁在圆模里烘。
烘透的蜜糖果仁味被氤氲的热气带出来,在小小的灶间飘散无孔不入,整个厨房里都是酥融的清香,软又隐秘。
码在条藤盘子里茯苓夹饼,堆雪似的上了桌。
任胭顺手递了干净的筷子给成徽瑜:“滚水里正氽着银鱼,我忙不过来,锅里有莲子百合粥,使边上的黑铁勺,劳驾自个儿盛一碗。”
成徽瑜跟后头上厨房,任胭正用竹笊篱捞银鱼。
指节长短的雪白小鱼,软嫩得像水晶条,规规矩矩地躺在细密的竹网子里。
等下了锅裹上金黄的鸡卵,翠绿的细葱花,烹了酒颠个锅进盘子,又鲜又香,是化了的五彩琉璃。
“小胭,我想好了。”成徽瑜小口吃着茯苓饼和银鱼,满含笑意,“等我毕业了,跟你去鸿雉堂当厨师,你做我师父。”
任胭咬着瓷勺笑,一口牙比勺面儿还白:“那敢情好,往后啊,咱们一块儿住,一块上工。”
吃过饭,成徽瑜把带来的小包袱一股脑儿摊在矮几上:“我走得急,也没带几样首饰,光带了这个月的月钱,你看够不够赁金,我同你一人一半。”
任胭把她的所有家当收整起来,搁在她膝头:“你这够十年二十年的赁金了,这儿不比家里,飞檐走壁的燕儿耳朵好使,油锅里的钱还要偷呢,何况你这明晃晃的,千万别漏财!”
成徽瑜把小包裹攥紧,羞涩地笑。
趁着佟太太还在前院儿葡萄藤下纳凉,任胭上跟前言语,塞了银元只说当茶水钱,又胡诹了一套成徽瑜的身世蒙混过去,请她容成徽瑜住些时日。
佟太太拿了一摞亮堂堂的大洋,心里头高兴,翻出新褥子枕头给她搬院儿里。
卧房的门开着,门槛跟前站一爷们儿。
佟太太眼睛亮,垂花门还没迈过去,就高着嗓门嚷嚷:“哟,是七爷回来了,好阵子不见,哪儿高就去的?”
任胭被她嚷得脑仁疼,心里头擂鼓,成徽瑜别是发觉了什么,回头解释不好又得哭的。
其实她跟辜廷闻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又不好直不愣登地跟成徽瑜张口,回回打定了主意,等见了人又打了退堂鼓,慢慢就延挨到现在了。
这下不说也得说了。
可成徽瑜大约是听了佟太太的言语,想岔道了,以为任胭并没有和辜廷闻见着面,开心地冲她招手:“小胭,你来,原来辜世兄也住这院儿呢!”
“啊。”
可不么,对门就是,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这姑娘心思简单,纵使有订婚不成那出,也不爱把事儿把人往别处想:“往后咱们就是邻居了,真好!”
辜廷闻这会是淡漠的表情,冲她和成徽瑜点点头:“来看看你们,早点休息。”
他转身离开,对面的房间里的电灯很快亮起来,直楞窗推开,是他在窗下伏案看书。
成徽瑜面儿薄,飞快地扫一眼就红着脸进门去了。
佟太太铺好了床,跟她们唠了一会,顺走了桌子上半碟子茯苓饼。
“小胭,我真是太高兴了!”成徽瑜握着任胭的手坐在沙发里,说话都在颤,“你和辜世兄都在这儿住着,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任胭想了想,犹豫着开口:“徽瑜,我……”
“小胭!”
她打断她的话,兴奋地说:“最近我的课业不多,想去辜世兄的报馆写文章。”
任胭哭笑不得:“您倒是拿定个主意,是做女记者,还是女厨师?”
成徽瑜害羞地笑着:“都好都好,都是能挣钱养活自己的,容我想想,再想想。”
她逃离成家所有的不安,都在这一刻被兴奋取代。
任胭没好打扰她,说了两句话就上灶间洗刷。
灶间有人在吃焖在蒸笼里的茯苓饼,热乎的,只是有些软了。
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睛,任胭的心也软下来。
“知道我要回来?”他随意地坐在条木凳上,腿很长,蜷在那儿,很委屈。
任胭抿着唇看了他半晌,绷不住呲牙乐:“那我哪儿知道,就知道你把我明儿的早饭吃光了。”
辜廷闻掂着手里快要空了的碟子:“同样的点心,隔天你不会吃了,这我也知道。”
点心隔了夜,味儿不对了,宁愿麻烦,重新做一碟子来。
跟这位爷儿,也养出这么个骄奢的毛病。
任胭嗤之以鼻:“怨谁?”
“我。”他笑。
“您倒明白!”她也乐。
笑声裹在洗刷的声儿里,是家的烟火味儿。
他走过来,倚在木架上望她,身后是她的屯粮,使来练手的,小耗子似的。
她没抬头,只说:“昨儿去的俱乐部,碰见了梁先生,说你从南京回来,今儿下半晌就该到了。”
“我知道。”
她又说:“也看了稻香村的白案郭师傅做点心,茯苓霜是我磨了他许久,才答应教我做的,要不今儿这茯苓饼是吃不上的。”
“嗯。”
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可数月不见,他偏偏想好好听一听。
任胭把碗摞起来,甩干净水珠子,有一颗顺着她的手腕子往袖口里溜达。
他瞧见了,飞快捋去。
她扭头对上他的眼睛——
没有眼镜的遮挡,亮盈盈的,有光,在这样的夜里,光彩夺目。
“亲一下,好不好?”他问,忍不住低着头,唇边有笑。
任胭仰脸瞧着他,手上没什么力道,把碟子碗给滑进了柜子里,大约没放稳,叮叮当当地脆响。
“小胭,出什么事儿了?”
隔着小窗,是成徽瑜的声儿。
离了家,她的嗓门也大。
辜廷闻揉了揉额角:“徽瑜为什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