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鱼羹带来多大热闹,任胭这天晚上不得而知,回房吃饭和补习功课已经占用了她所有的空闲;黑暗里醒来碰到身边滚烫的胸膛,才明白夜已经深得很了。
任胭翻个身,很快被一只手臂抱进怀里,安睡到天亮。
身边并没有人,窗帘低低垂着,她脖颈里隐隐的渥着汗,起身时候脑袋发蒙。
卧房的门阖得紧,外头小厅有人低声交谈,大约是有客至。
她起身洗漱换衣,理了两遍头发才开门会客。
是个年轻女孩子说话:“……下个月我做寿,请任小姐掌勺?”
很快有低沉的男声止了她:“佛纶,别胡闹!”
不是辜廷闻。
那女孩子恼了,小声闹脾气:“正儿八经带了帖子来请,我怎么闹了?康秉钦,你不讲理!”
“任小姐是七哥未婚妻。”
沙发里有温润的笑声:“这事我做不得主,若是胭胭醒了,许小姐可以问问……胭胭?”
任胭站在卧房门口,迎上辜廷闻的目光,笑着,又对客人颔首:“二位早!”
辜廷闻起身,握了她的手带到身边来,比了比对面的年轻爷们儿:“陆军混成旅少校旅长康秉钦。”
西装革履的男人起身,轻轻搭住她的手指:“幸会,任小姐。”
辜廷闻又比了他身侧的女孩子:“这位是混成旅的少尉参谋,许佛纶小姐。”
“幸会,小美人!”
年轻的小女孩儿也不过十七八岁,穿着水红的旗袍,烫着西洋的卷发,踩着高跟皮鞋,细长的眉眼具是娇滴滴的模样。
任胭原以为她是哪家的闺秀,却不成想是个凌厉兵老爷;女兵老爷张口是戏谑的调笑,可不见得轻浮,有意无意地亲近。
“你好,我是任胭。”
洋派的小姐起身,细条条的胳膊伸来挽住她,冲着爷们儿颔首:“如此,我们不奉陪了。”
两个爷们儿约莫是有话要谈,并未多做挽留,各自派了人随扈。
等到再碰面,任胭正在开放式的小厨房里做西洋点心。
许佛纶坐着高脚木凳,腰身水蛇一样伏在桌几上,懒洋洋地同她说着话:“……卵黄和糖粉打成什么样的糊糊,我也不知道呢,你看着差不离就成。”
这是个甩手掌柜,要吃西洋点心,甜言蜜语哄了她来做,又不给方子,任胭哭笑不得。
她细细地观察了金黄的卵糊,估摸个大概就停了手:“许小姐,您那瓶酒可取来了?”
许佛纶刚迷糊着记起来方才是忘了这茬,点手叫人:“鸾姐,房间里那半瓶marsala拿来。”
她的秘书小声提醒:“旅座今儿要喝的。”
“喝什么喝!”她不耐烦了,细长的眼尾挑着。
秘书小姐抿嘴笑,点点头,照办去了。
任胭冲她的背后望了望,那位康先生正在酒廊边抽烟,听着了话,也并未阻拦,是纵着的意思。
酒瓶里剩了好些,许佛纶往她跟前推了推:“这是木桶葡萄酒,可以做调味汁,也能加些黄油蘑菇和香叶炖汤拌饭。你若用得着,明儿咱们一起分几瓶。”
酒水煨饭,这个很新鲜也很有趣,任胭竖着耳朵听;手底下不停,打开木塞将葡萄酒倒进了卵糊里。
拌匀了,移到滚了水的炖盅上,卵糊里大颗大颗的金黄泡泡被烘出来,鼓足了气,力道却越来越小。
等着酒香味散出来,只剩些细密的小泡在颜色渐深的卵糊里此起彼伏,又熬了些时辰,连小泡泡也瞧不见了,浓稠的酒糊细腻厚重。
案边搁着四只浅肚水晶酒杯,分别盛了覆盆子搅成的艳红果汁,又添了二指高滤过的酒糊,酒糊上再搁了切成两半的新鲜覆盆子,间隙里立着尖角碎饼干。
浓厚的酒香和果香从软滑的卵糊里慢悠悠地上溢,还有酸甜的覆盆子汁,小银勺从上至下舀起,艳红与金黄相交融,是最嚣张的美。
任胭觉得,这样浓烈的情感与颜色,才能衬得上这位许小姐。
旁观的两位先生寻味而至。
许佛纶将手里吃了半盏的水晶杯塞到康秉钦手里:“昨儿歇得晚,我头疼。这是你最喜欢的萨芭雍,味道是我尝过最好的,上楼前可得吃完了。”
她回过身来,骄纵任性一概不见,是风雅的笑:“谢谢任小姐的厚待,我很荣幸,再会。”
又取了手套戴上,对辜廷闻颔首:“辜先生慧眼识珠,二位深情厚意着实叫人艳羡。”
她似乎意有所指,可也许只是笑谈,那位康先生不动声色地收拾完残杯,也很快告辞。
任胭捧着下巴问:“许小姐是康先生的女朋友?”
辜廷闻笑,不置可否:“承敬这人大义,只是私德么……终归是私事。”
哦,他从不过问的,引为至交的成世安因此幸免于难。
“我很喜欢许小姐。”任胭眼巴巴地还在瞅,漂亮人儿啊,乖乖巧巧的讨人喜欢!
辜廷闻握着她的手,要笑不笑:“看来你很喜欢大姑娘。”
任胭哪儿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挨挨蹭蹭地挪过去,仰脸亲亲他的下巴:“喜欢爷们儿,尤喜欢那位辜七爷,生得天仙一般的美人儿。”
这是什么话,听得他皱眉,可又忍不住笑。
“胭胭——”
“嗯?”
“若你与许小姐好,便相交。”
等她明白这话,已是快要离开利顺德饭店那日。
她做的那道鱼羹已占了天津所有报纸头条两日,慕名而来的客人和记者尽数叫辜廷闻挡下,越是如此,她任胭的名声越招摇。
更何况那位许小姐昨儿下午受了记者采访,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她素来是报纸头版的常客,言行俱是风潮,于是早报上就出现了文章——
任胭,最神秘的女人,连名媛凤鬟小姐都清不到的厨师。
作为最神秘的女人,任胭哭笑不得。
“你有天赋,手艺人品上佳,害怕机会多不成?”
许佛纶正坐在她对面的沙发里吃蛋糕,上海的点心师傅来做的白脱栗子,又邀了人赴京,专程教任胭。
”往后不是要开馆子,趁空得把势头造足,你受得起!“
吃完了补妆,许佛纶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也就能在报纸上凑一凑名声,权当谢你给我做的萨芭雍,很好吃。”
任胭笑:“等许小姐过生日,我再给您做来。”
“就这么说定了。”她收拾了坤包,笑盈盈的模样,“回头我上鸿雉堂请你。”
外头有人敲门。
任胭看了看座钟,大约是辜廷闻,访问团的采访结束了。
她起身——
开门的一瞬,她从后面被人飞快地扑倒,同时一阵冷风从侧脸蹿过去,房间里的花瓶被打得粉碎。
许佛纶一把将她推到了衣柜侧面,手里握着的短枪已经接连射杀了两人,坤包散在地上,口红香水洒了一地,还有长长的弹链和一把匕首。
任胭从来不知道,娇柔与狠厉竟是能这样和谐相容。
“任小姐,你还好吗?”
射杀结束,她扶着衣柜穿被甩开的高跟鞋,兴许是口红起了作用,她的唇色越发娇艳。
“小心——”
任胭闻声抬头的一瞬,一把将她拖到了身边。
她身后悄无声息地站了个男人,子弹从她肩头蹭过去,划开旗袍,剥出皮肉。
那人还想再开第二枪,胸口已经没进把匕首,仰脸摔在一地狼藉里。
任胭跪爬着到了许佛纶身边,掏出手绢摁住伤口,掌心下的身体在抖,她安慰:“别怕。”
许佛纶也笑:“你也别怕。”
看,两个女孩子总容易相互慰藉,分享秘密。
等人闻声而来,换了军服的康先生拧眉抱起了自己的参谋小姐,一言不发。
“我欠你条命。”
许佛纶的肩头扎着厚厚的白布条,显得有些滑稽,她说话的时候大约看见了,自己也跟着笑,更显得脸色煞白。
狼藉很快被清理干净,门重新关上,一室静谧。
辜廷闻将任胭抱在怀里,才察觉她在哆嗦,嗓眼儿里是咕咕哝哝地低吼,怕极了,强装出的冷静。
“胭胭?”
怀里的女孩子没有回应。
他耐心地唤她,等了许久,她才把埋着的头抬起来,眼睛里冷水朦胧,都是慌乱。
“我在这里。”
他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和后背,去宽慰她,让她贴在自己的胸口。
任胭盯着他的衬衫领扣,试图扭转颓废的气势:“我第一次见到……难免,下次就不会了,你不要担心我,我现在很好。”
他笑:“你做得很好,你看,许小姐临走前都在感谢你救了她。”
是呢。
她勉强笑笑。
辜廷闻低头去吻她:“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
“好。”她应下。
兵荒马乱,疲累之极,她很快倒头睡去,
饭店里再次戒严,总统的座驾和访问团被延迟回京。
辜廷闻和康秉钦坐在酒廊里闲聊:“今儿我欠许小姐的人情。”
康秉钦点头:“应该的。”
倒是他身后站着的女人开口:“许先生说了,若是七爷过意不去,倒是有桩事要相托,先生要在盐业银行开个保险柜。”
辜廷闻吩咐禾全:“去将我名下的保险柜,过户给许小姐。”
秘书小姐很快去而复返,又言:“先生说她只需户头,七爷未免太怜香惜玉,保险柜里二十万大洋只好另立账户,户名填了任小姐,算作先生给任小姐日后的馆子入股。”
辜廷闻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康秉钦:“承敬的这位红颜,着实叫人刮目相看。”
里外,强行塞给他两个人情,都是要还的。
对面的年轻男人不动声色:“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