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元旦饮宴,任胭在辜府小住。
自上回深夜一叙后,辜家二爷不大露面,倒是打娘家回来的二少奶奶常常差人请她到院儿里坐坐。
二少奶奶和寻常高门女眷的喜好差不多,打牌或者唠闲嗑,提不起劲头时候捧起烟枪嘬两口,妖娆地倚在榻上指着外头骂爷们儿,小声小气地抱怨。
可她的所有言行都是拘束的,像勒在紧巴巴的笼子里过日子,所以再妖娆的姿态也是画虎类犬,不像许佛纶任何姿态都很美,媚骨天成。
二十二那日,任胭在许公馆厅里喝盏茶,看着许佛纶打发了一波衣着光鲜的男女。
“是来搜你那位逃家的小姐妹,装样儿!”她端着咖啡过来,懒洋洋地歪在沙发里,“我跟成家人可没交情,九成是循着你来的,往后当心、”
“给你添麻烦了。”
许佛纶漫不经心地笑:“说两句场面话儿罢了,不麻烦。要我说她这婚根本逃不成,城里这么大点地方,能躲哪儿?”
任胭也提着心:“等人回来就一块儿走,毕竟她没怎样出过门,一个女孩子在路上总不叫人放心。”
许佛纶摇摇手指,不认同:“私奔还瞻前顾后,怎么成事儿。若是你,会怎样?”
大约打听明白辜廷闻在哪,收拾点大洋,轻装简行直奔那地方去,山高皇帝远,可不任他们逍遥?
“还是的,除了深宅大院儿,她哪里都不适合去。”咖啡喝完了,许佛纶起身迎客人,“你好生坐着,回头我再来瞧你。”
她摇曳生姿地走了。
一番话让任胭心里越发嘀咕,张岳年去的又不远,多少日子了连个信都没有,成徽瑜在城里东躲西藏,还能耗几天?
如今寻人都盯上她了,成家父母离着急眼也差不离了。
那可是对狠角色,为了未出世的孙儿孙女能填个无辜的人命进去,这会失了姑娘失了脸面,疯狂起来不定做什么举动,这不是山雨欲来么?
任胭心惊肉跳,枯坐在这儿更是生慌,就叫人领着到后厨去。
许佛纶喜欢西餐,多请了相熟的西点师父,中式餐点则全数交给了任胭。红白案上的,都是任胭征询过了鸿雉堂的掌柜挑选来的。
餐点一共六十四道,干鲜果品大菜甜点以序而走;大小火眼上的薪柴不停,杂工水案到大师傅们,手底下的活计接续。
传菜的伙计络绎进出,来往二三十人,动作有条不紊迅捷利落,以求后厨整洁静默。
任胭在刀砧相碰的声音里穿行,时时会停下,将自己的拿手菜或点心制作成型,再继续细细地观察切配好的菜料,以求尽善尽美。
里外走几趟,她碰上蹲窗沿地下抽旱烟的师兄:“您跟这儿偷懒呢?”
杨师兄呲牙乐:“如今也有大师傅的派头了,瞧里头好些叔伯辈,不也对你唯命是从,做师兄的替你高兴,回头师父面前也有的说嘴。”
鸿雉堂里只按手艺论资排辈,不讲究年岁,认可她,不过是师叔伯们给面儿,任胭心里都有数。
“叔伯们年长又都办过好些大宴,用不着咱们多嘴,主人家有交代自然明白,抬举我担个虚名,您还真当真了!”
杨师兄看她:“都说学徒三年才得顶出个模子,你来鸿雉堂不过一年,能有这样出息实属不易,该走到人前时候不能往后躲,许小姐给你的面儿得收着。”
“您甭操心,这我知道。”
杨师兄看她,欲言又止:“她……”
任胭疑惑:“谁?”
“罢了,该是我痴心妄想。”他嘬了最后一口烟,磕磕烟袋锅子,揣起荷包。
话说半截,云里雾里,任胭纳闷。
后头许公馆的秘书托着赏钱来:“先生问候各位师傅,辛苦!”
杨师兄手里的竹刀一哆嗦,险些刻花了手里的点心胚子;任胭余光撇见,没动声色,只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甜咸点心四道上过,席面才算结束,许公馆的小女孩子们给客人送了热手巾和茶水咖啡,许佛纶已经从座里起身,站到人前。
舞会开始前,她的感谢辞结束,隆重地向众人介绍过任胭:“……我的第一支舞,请的是鸿雉堂的任胭师傅,以此感谢她能够参加我的party,并为此付出的无尽心血!”
许佛纶的身量高挑,揽腰握手当真能是个遮风挡雨的爷们儿,任胭只好跟着她的脚步,颇有些不好意思。八壹中文網
舞曲被众人的喝彩声哄到高潮,许佛纶歪头瞧她,小声地笑:“哎,你同辜先生没有……”
任胭摇头,抿着唇笑。
许佛纶眨眨眼:“那你可得抓紧点。”
抓紧什么?
面前的女孩儿还是笑:“我是说,跳舞,不要多想!”
任胭斜眼看她。
许佛纶笑弯了眉眼:“我真的只是这个意思。”
舞曲结束,她们退回人群后,对面坐着吃点心。
任胭举起杯子:“是我该谢你,许小姐。”
她借了她的势头,今儿之后,必然会一帆风顺。
许佛纶耸耸肩:“我是替康秉钦向辜先生讨人情,有私心,算不上光明正大。”
任胭笑,先喝了酒。
说起来,被提到的两个爷们儿都没露面,康秉钦在关外,至于辜家七爷,大约又被新闻绊住了。
“抱歉,许小姐。”辜廷闻说了来,却临时不见了影子。
许佛纶摇头:“没关系,我收到了辜先生的贺礼,再说我主要是想见见你,他来,我也未必招待的妥当。”
任胭知道她的心意,笑着,又敬了她一杯酒:“生日快乐!”
“谢谢!”
酒水吃了一半,许佛纶的秘书匆匆而来,低声:“先生,有人来请任小姐……”
许佛纶拍拍任胭的手背,随她起身:“我想,该送你走了。”
公馆外的是禾全,拉着汽车门请小姐登车。
“廷闻呢?”任胭心里七上八下。
禾全将车驶离许公馆,才开口:“七爷和梁先生去救张先生了。”
张……岳年?
“他出事了?”
“成家的老爷太太,知道了成小姐和张先生谈恋爱。”禾全压着火气,“您该知道张先生的身份,如今进了监狱,九成是个死。”
任胭的手一抖:“徽瑜在哪儿?”
“叫成先生看着,她要殉情,成先生实在没方儿了,才要我来接您去劝一劝。”
成世安给成徽瑜找的藏身处是离成家两条街的洋人公馆,里头住了成世安的几位朋友和家眷;如今成家事出,闹到鸡飞狗跳,家宅不宁。
任胭没想到平时那样柔顺的女孩子会握着把锋芒利刃的剪刀,歇斯底里地冲着每一个靠近她的人,眼睛瞠着,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扑过来。
成世安把任胭挡身后头:“徽瑜,是小胭,你看仔细些!”
成徽瑜警惕地过了头,谁的话也听不进,良久,才举着剪刀泪如雨下:“小胭?”
任胭不再往前去,靠着门轻声:“徽瑜,是我。”
“你快走,快走啊,他们会杀了你的!”她想起什么,声嘶力竭地喊。
任胭的心一哆嗦,又酸又疼:“我是来看你的,这不是好好的?”
成徽瑜垂着头,摇了摇:“他们抓走了岳年,接下来就会是你,我只有你们两个朋友,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拿着剪刀尖头,对着自个儿心口比比划划。
任胭看得心惊肉跳,顾不上其他,两步蹿过去,一把扣住了成徽瑜手腕子把刀口往自个儿这儿拧。
成徽瑜不依不饶,可偏生力道又弱,手劲一散,剪刀擦着任胭的胳膊肘就滑了过去。
两个姑娘倒成一团,血流入注。
吵得闹得,哭得喊得,霎时乱成锅滚粥。
成家跟来的老妈子小丫头呼天抢地地去救小姐,成世安张皇地将任胭抱出门外,楼下头是事先请来的大夫,抄了医药箱子就往楼上闯,拿酒精扯纱布给扎伤口。
乌烟瘴气的,等消停下来,任胭的胳膊被捆了个结实。
“要不是棉衣厚实,这一剪子下去,小细胳膊给你扎对穿!”成世安叉着腰来回晃荡,指着任胭又气又疼,“你是不傻,疼不疼?”
任胭龇牙咧嘴地乐:“她拿个剪子往自个儿心窝里捅,我离着最近可不得拦着?您还甭蒙我,我骨头硬着,剪子透不穿!”
透不穿是一回事,叫剪子豁开了皮肉是另一回事。争抢剪子的工夫都铆着劲,成徽瑜那头卸了气可不都奔着她来了?
剪子在她胳膊上剪开指头长一道口子,细又深,皮肉都翻出来了,虽没有见骨,一瞬可疼的她险些背过气去。
成世安瞅着她脸色发白,捧着她胳膊肘恨不得贴心窝子里。
任胭疼到没力气:“您可不兴占我便宜,我可救了您妹子。”
他怕她挣扎碰着伤,又给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白心疼你了!”
她笑,可还皱着眉头。
他看着难受,摸出块巧克力,剥了糖纸,喂给她吃:“尝一口,就不疼了。”
巧克力,是上回她分给他的那一种。
打从丢了糖纸,他就走火入魔似的,身上天天揣着这么一块,不知道给她还是自个儿。
却又怕她发觉自个儿心思,又飞快地把糖纸揣兜里了。
任胭记挂着成徽瑜,根本没发觉他心里倒了几个个儿,听着里头压抑的哭声叹气:“去看看徽瑜吧,闹成这样子。”
身边守着三个老妈妈,人半躺半卧在床上,哭肿了眼睛。
“小胭,对不起……”
“哥,去跟爸妈讲,我嫁……”
她的唇哆嗦着,满目绝望:“放了岳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