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胭见到这份报纸的时候在俱乐部里。
年根儿底下大伙儿都连轴转,如她这样清闲的,约莫都是平日不怎样露面的前辈大拿,是要称呼太师父的,当然还有最近喜事盈门的的梁拂。
任胭收起报纸:“我以为这些报上的文章华而不实,因而才需要廷闻辈的报人。”
梁拂深以为然,举起茶杯敬她:“这是他的初心,若是知道,廷闻必然欣慰。”
她说这话可不是为了讨辜七爷一乐,都是聪明人,能听不出来她的言下之意?
大概她的目光充满一股执拗劲,梁拂搁了茶杯,无奈叹气:“也不尽然都是哗众取宠的话,说起来任小姐该送上份贺礼,鄙人要订婚了。”
“叶先生知道吗?”
“他知不知道,并不影响。”梁拂的笑意收了收,“我们这样人,生命里不可能只谈爱情啊,任小姐。”
这一点,成徽瑜比她看得透彻。
梁拂还说:“岳年之事牵连深广,我辈校友故人及同僚均处险境。北京城里尚有廷闻作保,你可知远在江西的松庵于深夜被警察从旅馆中带走问询,三日后才放归。”
任胭问:“这样妥协,就可高枕无忧吗?”
成家人捏住这样要紧的把柄,约莫是要战无不胜。
梁拂摇头:“我们只能静待,难不成看着十几号人锒铛入狱,朝不保夕?”
委曲求全,韬光养晦。
迂回,也是种办法。
这就是他的打算。
任胭看着他,无言。
梁拂轻轻弹了弹报纸:“你看,你明知道诋毁你的人却偏拿他没辙儿,他动动手指就是你拼尽半生心力才能企及的高度,眼下不保存力量又能如何,同归于尽?”
杜立仁,她早晚会和他一决高下,撕破脸面。
他们斗的是气,是颜面和公平,可成梁两家消遣的却是人命。
任胭一时无言,不赞同,却也没有更好的招数。
梁拂吃干净茶,起身:“婚后我会和徽瑜相敬如宾,尽可能地待她好,给她一段圆满的婚姻。至于嵩渠……我们注定此生是不能够在一处的。”
他说话的时候嘲弄,不甘,可又颇为坦然。
“所以,任小姐,你最后一定要和廷闻在一起。”
这是他们所能见到的,最微弱的希望。
话毕离开,平时儒雅挺拔的先生背负着命运和爱情,背脊弯塌,不堪重负。
他做出选择,至于叶嵩渠,他遁出了红尘。
任胭第二次去送手记时,辜廷衡热情洋溢地给她介绍了自己的新师弟:“来,这是行畏师弟,俗家姓叶,弟妹当熟识。”
可不么,才见过他昔日的爱人。
“人呐,难得活得明白。”
等叶嵩渠做晚课去了,辜廷衡才扛了锄头上洞子里刨萝卜:“你瞧行畏,命中便与我佛有缘,弟妹何日看透这大千,自然也可皈依我佛。”
任胭摇头,表示自个儿是个碎催的命数,跟佛祖并没有什么缘分。
辜廷衡跟种萝卜这样事儿也没有什么缘分,精心养护一场,却刨了一簸箕个头短小干瘪的萝卜丁,耷拉着根须,且几乎要被这雪天儿给冻坏了。
今日的这顿晚饭便吃了顿寡淡的蔫萝卜汤。
因为辜家四爷的手艺实在是不敢恭维,任胭咬着筷子琢磨,若是再能氽几片羊肉进汤里就好了,不再是这样令人难以下咽的味道。
辜廷衡无辜地望她:“弟妹,你这是坏贫僧修行。”
任胭翻个白眼,上回鱼呀肉的,瞧那模样指不定破了多少回戒了。
辜廷衡试图给自个儿搂面儿:“人各有短长,比方贫僧生得体貌端正,人品出众又佛法高深,厨艺上不得巧也是瑕不掩瑜,至于他么——”
他拈起筷子,虚虚点了点正进门的弟弟:“也就是手艺讨喜些罢了!”
任胭不搭理他,扭脸冲辜廷闻乐:“坐下一块吃点吗?”
这人精明得很,远远捡了个蒲团:“吃过来的,你若不喜欢萝卜汤,家去给你做。”
“……好啊。”她从来都抵不住诱惑。
辜廷衡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没一个给面儿,只得合掌念佛:“佛门净地,善哉善哉。”
除了进门收拾碗筷的小沙弥唤了句师父,还是无人应他。
任胭瞧着气氛肃穆,便借口外头玩雪起身离座。
禾全门口候着,抱了件青碧披风给她系上:“任小姐手臂未愈,可别浸了雪水。”
“知道啦!”
说着,羊皮小靴子踩进没过脚腕的雪地里,天上有月光,照得亮堂堂。
她挥着披风跟在小沙弥后头,要扑上回没逮住的野鸡;小沙弥十一二岁,没见过这样活泼的女施主,一时间端着碗碟傻站在那里。
禅房里的爷们儿望见,却没乐模样。
辜廷衡将盖儿碗推弟弟面前:“她胳膊上的伤只怕还得再耽搁月余。”
那日公馆里的大夫医术鄙陋,涂抹的是粗制滥造的药粉,包扎的手法也不甚高明,不过半日已经让伤口腐烂化脓,小姑娘陷入昏迷。
辜廷闻接她回家,辜廷衡恰好也在车上,只消一眼便皱了眉头,吩咐上医院换信得过的大夫,清创缝合。
如今眼瞧着伤势好转,只是不可避免的要落了疤了。
任胭不在乎归不在乎,辜廷衡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是要计较的:“那日事发突然,杜立仁来不及动手脚,八成是利用任小姐给你的警告,若是二哥……”
他没再针对辜廷望,又是一笑:“若是父亲母亲,那便有意思了。新年在即,他们终归是要回家的。”
辜家老爷纵横宦海极少有过败绩,年老失手还是折在小儿子的盘算里,颜面尽失;如今返京自然要有番动静,至于会不会对任胭下手那就两说了。
辜廷闻筹谋四年,才等到订婚那日勉强断了父亲的势力,有来有往才算对手,他也在耐心地等着父亲的报复,可如果威胁到任胭的安全……
这个话题并没有持续多久。
后来辜廷衡送他出门:“嵩渠如今在我这里,成梁俩家并不敢强闯护国寺,再不济,辜七爷的面儿还要给的。”
“多谢四哥。”
“客气。”他比了比外头雪地里蹲着的女孩子,“要紧的是她,若是真有万一,难不成也要她落发出家吗?”
任胭余光里看见他们,攥着一把野鸡毛蹒跚着走过来,指了指小沙弥:“没抓着,怪他!”
小沙弥气的脸红:“女施主妄言,分明是你手脚太笨!”
小男孩和小女孩不过十几岁,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失了手难免要找补面子,你来我往的呛声,不可开交。
辜廷闻拉了人先走:“见笑,四哥。”
辜廷衡笑眯眯地挥手作别:“一家人,回见啊!”
上了车,任胭还在耿耿于怀。
辜廷闻笑:“任师傅贵庚?”
她噘嘴:“野鸡皮毛那样鲜艳,顶漂亮的了,又跑得老快,一看肉质就得细嫩鲜美。”
净顾着吃,怨不着不给她逮。
他点点她脑门:“收着点心思,都给吓跑了。”
她说:“也不全是为了打打牙祭,你瞧这毛好不好看,我想着做把团扇摆在家里。许小姐家里就有一把孔雀羽的,她说野鸡毛也可以。”
如果始终这样太平,他乐得纵着。
“好看下回你努力些,给捉家来。”
她点头,兴致昂扬地搓搓手,可胳膊抻得不舒坦,悻悻作罢。
上家换药时候,辜廷闻还是忍不住开口:“疼吗?”
任胭摇头:“疼劲儿过了,大约是在长肉,前几天夜里给痒醒了,若不是包着纱布,都要挠破了。”
他想起辜廷衡的话,心里一磕。
不妨小姑娘凑过来和他缠磨:“这么久不提刀,睡觉都不踏实,让我进厨房好不好?”
红艳艳的嘴巴嘟着,在撒娇。
美人计么,从来都屡试不爽。
他强打了精神:“上回剁牛筋把伤口震开,几天就忘了?伤着筋骨,这辈子甭想再提刀。”
小姑娘蔫头耷脑地缩回去,气急败坏:“鸿雉堂的师傅一个月都不开张,传出去笑掉大牙了,你不讲道理!”
药膳小厨房的单子堆积如山,师傅们白天黑夜的忙,她上回偷偷溜回去搭了手,见使不多少力气,比人还急。
辜廷闻不抻她这茬,伸手拨拨她的大门牙:“掉牙了?好事儿,说明长个儿了!”
任胭气个倒噎。
不是她心急,着实是受了人激将耐不住。
杜立仁打从被定下元旦饮宴的掌勺,无一日不意气风发,连日做些旧时的宫廷菜讨秘书长的欢心,连切磋厨艺时也不曾放下架子,今日在俱乐部依照旧法做了道它似蜜。
挑选的是小山羊的后颈肉,肉质瘦嫩的肉块,鲜少有肥膘,斜刀片成细薄的片铺甜酱,再挂层玉米粉浆。
挂浆的时候,瓷碗里要添酱醋酒糖,一勺碎姜汁和一勺炒化的蜜糖,拌入余下的玉米粉浆调成芡汁。
素油热锅,火旺上来,再揉一把薄片羊肉均匀粉浆,再滑进油锅里打散。
热油推着薄薄的肉片在锅里游走,蹿出惑人的香味;越香,肉片越加安稳,直到躺成一片白嫩嫩的肉卷。
起锅沥油,舀了香油热锅底,肉片重新栽到锅里裹上满当当的琥珀色汁卤;等汁芡熟透,再顶上一面香油被端端正正摆进瓷碟子。
酱红色的肉片杏脯似的,明亮喜人,尝在嘴里肉质软嫩又甜香似蜜,最要紧的恰是应季补身的膳食。
杜立仁在回应记者时,洋洋得意时又意有所指:“药食自来是一家,寻常多仔细些亦可养生。若是大费周折,未免哗世取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