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工会时,任胭并没有见到辜廷闻。
禾全请她上车:“七爷知道小姐不善交际,余下的事儿由七爷处置。小姐先行回家里,工会切磋若是别人问起,权当不知道。”
罂粟籽是敏感东西,辜府下人都明白事儿,不该有这样冒失的,任胭纳闷:“还有别的讲究?”
“老爷和太太下半晌已经回府。”
任胭没了话。
她确实不懂得怎么应对辜家的长辈,尤其辜家老夫人曾以相谢的方式请她入府做客,事实上那不过是委婉地软禁,旨在于逼迫辜廷闻就范。
父母对子女的小心思似乎总能了若指掌,在他们一清二白的时候就迫切地表达出反对,如今……她实在忐忑。
好在辜廷闻的汽车在半道赶了上来,他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原以为要盘桓一阵儿。”
人是行色匆匆,眉宇间的不耐和严肃还未及散去,如今在她身边,不过是不肯舍她独自面对自个儿的父母,怕生出什么意外叫彼此伤心。
任胭笑笑:“杜立仁那样一出,大伙儿都担心惹祸上身。”
别人的事儿都没要紧,辜廷闻看着她,摸摸她的头:“我们任姑娘也是大师傅了!”八壹中文網
今日一过,往后即便无他,她也能在厨师行当里牢牢地站稳脚跟。
他送她至此,也算功德圆满。
可她对扬名立万的事情并不十分热衷,甚至都抵不过一道不成器的青鱼秃肺来的重要,毕竟在离开公会前,她还躲开记者和镜头,兴致昂扬地跟大师傅请教。
任胭抿唇笑笑,不大好意思:“说起来有些胜之不武,我赢人家是取了巧,他自个儿要往死路上走,徒弟只不过推了一把,恰好给我腾了道儿。”
“胭胭——”
“嗯?”
“作为任师傅,你大可不必如此谦虚。”
他捏着她的手,反反复复地瞧,小姑娘手皮细嫩,下半晌握刀时候在掌心磨出的红痕至今未散,长年累月已经摞了薄薄的茧子。
一门心思全然放在爱好上,不知道好是不好。
“我听说,你父亲母亲已经归家?”她斟酌了很久,才开口。
相对于她的不安,辜廷闻的反应可谓是冷漠,握着她的手已然发冷:“是,新年在即,需要回公署述职,年后会启程前往甘肃。”
她在担心什么,他一清二楚。
家门前下车,他推开车门俯身伸出手臂叫她攀住:“跟着我,随意些。”
做厨师,她是大张大合的气度,可要给人做儿媳妇了是头回,实在不明白如何和辜家的父母相处,难免紧张。
他见了,只剩下笑:“方才公会里叱咤风云的女豪杰,倒不见了。”
这能是一回事儿吗?
进了二门,就有候着的丫头和老妈妈来引路,说是太太更过了衣裳,邀了族中的亲眷在说些家常话,请七爷和任姑娘堂里坐着。
堂屋里外坐了好些人,老的少的一霎把眼光全都投到进门的这两位身上,主座里的老太太只是略略撂下了茶杯,轻声:“回来了。”
“妈。”
辜老太太张口问的就是厨师公会与杜立仁,临了轻描淡写一句:“不是什么正经买卖,往后请人更要仔细些,杜师傅名声大,品行却不好,走也就走了。”
“是。”
老太太看着任胭:“这位是,任胭师傅?”
“是。”
任胭欠身:“辜夫人,您好。”
老夫人只是笑:“任师傅好,你比我想象的年岁还要小些,听说今晚上在厨师公会大放异彩,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孩子,这很好。”
与族中的女眷长久未聚,她颔首后接茬又谈笑风生,偶尔会和辜廷闻与任胭交谈北京城近些的时事,都是传言趣闻,无足轻重。
时间长了,老夫人觉出不妥当,嘱咐辜廷闻:“都是女流说些体己的,你一爷们儿跟这儿坐着。上前头见过你爸,你们父子多久都没坐下来好生谈过话了。”
“知道了,母亲。”
他起身,顺带拉起了任胭,俩人的手一直是交握的,打从进门起到现在,也没见有放下的意思。
众人神态各异,连老夫人的表情也显得很微妙:“任师傅是女客,你总跟着不方便,回头见过你爸再来。”
辜廷闻抿着唇,目色漆黑。
失了轻松闲适的说话氛围,客人们交换过眼色,以各式样的理由离开了这间堂屋,最后只剩得母子二人和惶惶的任胭。
老夫人先笑:“大半年不见,问候你的父亲很难吗,也腾个空闲让妈妈同任师傅讲一讲话,先头并没好好见过。你去,回头再来。”
门上有小厮躬身,说老爷请七爷。
辜廷闻拍了拍任胭的手臂,先行离开。
“任师傅,你坐。”
丫头新端了茶,匆匆而出,辜夫人浅声慢语:“上回匆匆忙忙请任师傅来家里,你住不得几日就离开了,唐突得很。”
任胭不知道怎样搭茬。
好在辜老夫人只是自说自话:“这回七儿请你来做客,我与他父亲仍不在京中,竟又错过了,你说巧不巧?”
任胭笑笑:“辜老先生和夫人忙于公务。”
“不算什么样公务,老头子那么大把年岁也该颐养天年,索性这回回来再不用离京的,终归能和任师傅碰上了。”
直到辜廷闻再次露面,她始终说的都是家长里短。
老夫人从容起身:“天色很晚了,七儿好好送任师傅回家,你爸和我等你家来吃饭。”
辜廷闻的眸色依旧很沉:“您和父亲舟车劳顿,早些歇着才算是,今儿晚,我不敢回来打扰。”
老夫人还是笑着:“婶娘们带着别家的千金娇儿来的,要同你说说亲事,不露面说不过理去。我跟你父亲就在这儿等着,直到你回来为止。”
汽车驶离辜家,辜廷闻始终未发一语。
府学胡同的院儿,赵妈妈拉开了门,特意退了步子小声问:“老爷太太家来了?”
“是。”
赵妈妈阖了门,转向任胭那屋:“快去!”
他进了屋,脱下西装进厨房做饭。
兵荒马乱的一日,闹得谁也不曾安生。
任胭换过衣裳,依旧坐在他对面的条凳上看着他:“廷闻,你好不好?”
他看着她,神色莫名就软和下来:“在担心我?”
“是,想着你该是又与父亲吵架了。”
辜廷闻没什么表情:“父亲与我观念不和,这样的事情很常见。”
她不知道应什么,四爷说打从五爷没了,辜廷闻脑瓜子后头就生了反骨,约莫是孪生的兄弟生死相连,如今他背着两条人命活得更艰辛。
“我会陪着你。”她说。
他笑:“我以为你会难过。”
任胭耸耸肩:“保定时候,我的境遇比这还要难堪。父亲一共七房太太,最小的那个进门时候还不及我大,一窝子女人除了吵吵没别的事儿!”
他的父亲也不遑多让。
新姨太太过了年就十六了,给父亲添了个男丁,他这位刚满月的小弟弟打甘肃被捧回到北京城,一路风尘仆仆,却如视珍宝。
老来得子是件大喜事,父亲抱着小儿子在书房里走动,难得露出点笑模样,说话的声口都放得柔柔的;自然他听多言少,倒是难得没有什么样的争执。
他挂念她,生怕她被母亲为难,匆匆赶回去,却叫折了面子。
少有的不堪,并不想让她知道,因此才闭口不言。
但是父亲母亲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他,在给他留了足够的送人时间后,便派人登门来请。说请也不正经进门,站到门前高声嚷嚷:
“任胭师傅可在,劳驾您回了七爷,老爷太太请家吃饭去的。”
老大的嗓门,能震动整条胡同,就这么着还生怕谁听不明白,又嚷嚷了两回。
姑娘家的名声如何轻易耽误?
他被迫离开。
至此三日,任胭并没有再见到他。
鸿雉堂歇业当日,辜夫人派人接了她进府说话,同上回一样,都是无关痛痒的事情。
任胭不得不强打精神听着,最后辜夫人让丫头送来章契约:“民国九年十月二十二,你哥子任越在保定鼎昌赌坊将你以二百大洋抵给了户人家做姨太太,这是文书。”
任胭的心一霎缩成团。
文书最后缀着龙飞凤舞的签名,成世安。
那些她捺在心底的事儿,像被敲得七零八落的水晶玻璃茬儿,如今捡回了最后一片,终于拼成个完整的镜面,里头印着瞧不明白的人心。
成世安会救任越,再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辜老夫人将文书收回去,同她讲道理:“论理现今是民国,你们年轻小辈儿讲民主,长辈不该管你们的闲事儿,可契约终归是契约,辜家树大招风更不应徇私枉法。”
任胭抿紧了唇。
老夫人起身:“我知道你同七儿情深意重,可律法面前,情意又值几两。何去何从,任姑娘比我这个年迈的老太太更要明白。”
“老夫人,我想见见廷闻。”
任胭攥紧了文书,坚持。
辜老夫人笑:“任姑娘现下要见的当是成家的小子,等把自个儿事儿料理明白了,再来同七儿言语吧。他打小一根筋,认了死理谁面上好瞧呢!”
任胭记起那晚他匆匆离开,一道核桃酪失了火候,软塌塌的躺在锅灶里,没了活气儿。
她曾用勺子舀起一口,熬过了时间,本该香甜滋润的膏浆,涩到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