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间,西陵夙特恩准蒹葭不必伺候御前,只在宫内乐伎的教授下,于霓裳殿内练习。
看上去,他对她,并不难为。
可,也让她明白,寿诞的献艺,要得到君王的赞叹,恐怕更加不容易。
而五日后,除去范挽,新晋的嫔妃相继得蒙圣恩。
安子墨是最先被翻牌的,随后和第二位被翻牌的胥雪漫同日晋为贵姬。
言妍虽选秀之日出了糗,如不出意外,该是第三位会得蒙圣恩的。
但,这宫里的意外,说发生,也就发生了——
数日间,郝容华虽病体违和,奇怪的是,她却仍讳疾忌医,并不传太医院的人来瞧。
当然,由于郝容华在王府时就并不得宠,她这一病,自不会惊动太多的人,除了别有用心之人。
关雎宫。
喜碧吩咐宫女撤下早膳,奉上八宝茶:
“小姐,总用这么少,身子怎么禁得住呢?”
殿内此时仅有她一人伺候,自然,有些话可以隐晦地说。
太后风初初执过八宝茶,甫开了茶盖,一闻那味,便眉心一颦,执起丝帕捂唇干呕起来。
两个月的时间,想不到,这反映就越来越大了。
“小姐,奴婢还是给您换上梅子茶吧。”
“哀家从来不喜用酸的东西,你这一换,难道,要让人察觉不对么?”
“可,小姐,这么熬下去,总归是苦了您……”喜碧的神色是焦虑的。
是的,太后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这件事,阖宫中,也唯有她和另一名心腹宫女玉泠知道。
毕竟,太后在先帝驾崩前一个月就与先帝发生争执后,去了行宫,直到先帝驾崩当日才由行宫匆匆返回。
所以,这身孕,断断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皇上。
源于,皇上和太后的关系,微妙了这么多年,也纠缠了这么多年啊。
但,如今,太后的害喜越来越重,又不能用药,作为奴婢的她,真的担心,能掩饰到几时呢?
“蒹葭现在怎样?”风初初缓和下干呕,问。
“皇上只命她献艺于小姐的寿诞,这几日都不在御前当差。”
“是么?也就是说,皇上仅临幸了她一次?”风初初眉心颦得越紧。
蒹葭的葵水的日子,大抵是月末。
如此,岂不是又错失了一月?
“是,彤史记录在册的,仅有这一次。”喜碧顿了一顿,突然大着胆子,轻声,“奴婢愚见,哪怕只临幸一次,也是好的。”
“呃?”风初初眉尖一扬。
喜碧咬了一下嘴唇,终是附在风初初耳边,低声说了起来。
风初初颦紧的眉心稍稍抒开时,殿外传来通禀声:
“启禀太后,苏贵姬求见。”
风初初唇边漾出一丝笑靥,手抚了一下护甲,淡淡道:
“传。”
半个时辰后,太后的凤辇出现在扶芳宫外,随行的还有苏贵姬,以及太医院的王院判。
郝容华仓促起身间,身形纤弱得就如秋日的黄叶,而未加脂粉的脸上,眼眶边犹略略泛红:
“嫔妾参见太后。不知太后驾临,嫔妾有失远迎,请太后恕罪。”
太后一手扶起郝容华,带着最和蔼亲切的笑意,郝容华低垂着眼帘,手臂在太后搀起的刹那,却是颤了一颤。
“是哀家忽视了容华的身子才是。幸而今日得苏贵姬禀报,哀家方知悉。怎么不唤个太医瞧瞧,可是下人伺候不周?”太后收手,语调虽轻缓,末尾这句却是重的。
“嫔妾谢太后挂念,回太后的话,嫔妾的身子素来如此,歇几日,也就大安了。”郝容华恭敬地回道,蜷缩在广袖下的手却不自禁地开始瑟瑟发抖。
“郝妹妹怎么能这么说,小病也是病,万一有什么好歹,岂不让皇上担忧?”苏贵姬在旁关切地道。
“难为容华这般贤淑,但若有病不找太医诊治,万一有些什么,皇上却是要怪哀家失察的。”太后刻意加重最后两字的发音,只将郝容华搀到床榻旁坐定,语峰一转,唤道,“王院判何在?”
“微臣在。”王院判躬身从殿外进来。
“郝容华玉体染恙,你好生替郝容华诊脉,不得有误。”太后不容郝容华推辞,示意一旁宫女将丝帕覆于郝容华的手腕之上。
在王院判诊脉时,郝容华的脸色一片苍白,而王院判的神色在须臾后,也做不到平静。
太后坐于轩椅上,苏贵姬在旁执着纨扇稍稍遮面,掩去唇边难以抑制的一抹冷笑。
诊完,王院判几步行至太后跟前,躬身跪下:
“微臣恭喜太后,容华娘娘是喜脉,娘娘已有两个月身孕了。”
“什么?”未待太后说话,倒是苏贵姬惊乍地反问出这两字。
“苏贵姬,如此惊乍,成何体统。”太后淡淡地数落。
“这,怎么可能呢。”苏贵姬欲言又止,眼神却是犀利地扫过郝容华苍白的脸,俯低身子,依在太后耳边,细细道,“在王府时,皇上除了偶尔来嫔妾的房中,却是有大半年,没有去过郝妹妹房中了呢。”
这一语的意味自然是清楚的。
既然在王府时西陵夙未去,入宫后,恰逢守孝之期,更没翻过郝容华的牌子,这身孕从何而来呢。
“不过,或者是皇上召了郝妹妹,没让嫔妾知道,也未可知。”苏贵姬又添了这一句,只将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放肆,皇上做什么,岂是都要让你知道的?”太后斥道,“这事,哀家自会去问皇上。”
太后骤然站起,一字一句道:
“今日之事,在没有确定前,谁胆敢乱嚼舌头说了出去,定重惩不怠!”
一室宫女诺声跪下间,苏贵姬纵面露不悦,只能一并俯身。
王院判显然意识到什么,额际渗出豆大的汗珠,才要跪下,旦听得有宫女惊呼一声:
“娘娘!”
郝容华身子一瘫,已晕厥在床榻上……
扶芳宫气氛不复祥和,距离不远的霓裳殿却是安静的。
此刻,蒹葭正在这里苦练舞艺。
但,她并没有让乐伎教授,只问乐伎要了舞谱,独自研习。
源于,她选的,是一支宫内很久都未曾再跳的舞蹈,这支舞,大半的乐伎都是不敢去跳的。
而唯有这样,或许,她才能有一点点把握。
可,她亦知道,这样做,不过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
就譬如,又一次,她从不算高的舞柱上跌下,哪怕,下面铺了厚厚的毡毯,这一跌,仍是疼的。
等到真正跳舞那日,舞柱更高,底下也不会铺这么厚的毡毯,所以,更加危险。
此时,听到外面隐隐起了些许不寻常的喧哗声……
她支起身子,并不去关注喧哗声的由来,只揉了下手臂,果然还是受伤的那处手臂使不上力。
而这支舞,不仅需要柔韧,亦是需要臂力的维系。
“何必逞强呢?”
不算陌生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不用循声望去,就知道定是那人。
那个戴着面具,自那一日后,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她眼前的人,在距离献艺还有两日时,终还是出现了。
“箫曲吹得还是可以的。只是这舞,你这样跳,再练一年,都注定是失败的。”他轻飘飘地说完这句话,青色的衫袍映现在她的眼前。
虽然在这殿内,她不分昼夜的苦练,但,确实如他所说。眼看还有两日,这支舞的高潮处,她仍始终旋不过三个圈子,就会跌下。
如此,自然是失败的。
没有等她回话,实际上,他也知道她是不会理他的,他的手突然覆上她的手腕,她一挣,却是徒劳的。
他已带着她往舞柱上飞去:
“其实,这舞并非全靠臂力,就如同这丝带看似柔软,若以柔力覆住,它同样能借力给你。”他低声道,手势一挥,垂挂在梁上的丝带其中一条,已然握于他的掌中,他就势一紧,身子恰借着这股力,比女子还要轻盈地往舞柱上飞绕,竟是把她一直无法跳出来的那段巧妙地旋了过去。
“你当然可以。”她嘟囔出这句,纵轻,却是清晰地落进他的耳中,只这一声,让他的身形在空中滞了下。
他回眸凝视她,她脸上的神情不再清冷,带着一抹连她自个都没发现的嗔意,在满殿的烛影曳华间,竟是让他一滞。
或许是他凝视的时间太长,她意识到失言,周身仍是笼起清冷的气息,手只执起最近的一条丝带,照他说的,以柔力缚住丝带,身子轻盈地一跃间,挣脱他的相环。
他身形微动,逼近她:
“你若想要两日后成功吸引他,就不要再拒绝我给你的帮助。不然,你该请清楚,你根本不可能在寿诞当日跳出这支凤阙箫舞。”
她执住丝带的手一怔,他,也知道这支舞。
是啊,连她都能查到,他又岂会不知呢。
可,对于这所谓的帮助,她该信么?
他的手执上她的丝带:
“相信一个人,并不会太难,你当初不就是因为那个蠢女人说信你,就这样义无反顾去救了她?为什么信我,就这么难呢?如果是由于第一次我的逾矩,我可以道歉。”
她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
难道,她真的仍耿耿于怀那一次水下的——
但,在她以为他是西陵夙时,她并没有对那一幕耿耿于怀呀。
或者该说,她对西陵夙始终是有些不同的。
不,如果是,也仅是源于,她是太后赐给西陵夙的女人,潜意识里,她必须去习惯他罢了。
找到这样合适的借口,她轻轻抒出一口气,手却不自禁地放松那条丝带,意识到不好时,他已揽住她的身子,当他手心的温暖熨帖在她纤细的腰际,她竟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隐隐约约间,仿似有飘渺的声音在低低诉说: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去得到……”
回眸对上那张没有五官和表情的面具,却依旧是看不透任何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