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的逆鳞,她再次触了,而在这后宫,没有帝王的眷顾,会有什么下场,她在进关雎宫前,就想得很是清楚。
反正一开始就没指望什么,以她的身份也不能去指望什么,她以为她能放得干脆,强迫自个去放,或许今后不会为了这疼痛。
然,慢慢走出殿室,在触到阳光的炽热时,她的心口,突然间,还是空了一般。
深深吸进口气,千湄已扶着她行到肩辇上,忍不住轻声抱怨:
“奴婢还以为娘娘想通了,没想到,娘娘还是个认死理的,再怎样,娘娘也该为今后在宫里的路着想,皇上对娘娘好不容易起了一点的心,就又被娘娘给折了,奴婢真替娘娘不值,也不明白娘娘是怎么想的。”
她默然,原来,要做到无愧我心,无负于人,才是世上最难的事。她执意地去做,却并非所有人都会理解。
可,千湄的这些不理解,也全然是为她好。
她拍了拍千湄的手,仍笑得温柔淡然。
当日继续为安太尉庆功的宴饮前,西陵夙才颁下迟迟不曾昭告的圣旨,大意,无非是叛逃的隆王暗中训练了一名貌似太后的女子,并将真太后囚禁起来,让该名女子冒充太后,教唆太傅行出那些大逆之事,如今,证据确凿,虽冒充太后实属大罪,但念在其是受隆王迫使,只将冒充太后的女子,处以流放之刑。太傅不辨真伪,险些铸成大错,特罚去一年的俸禄,分发给在这次宫变中不幸罹难的内侍宫人。
另,太后因囚禁数日,致使凤体违和,准至俪景行宫静养。
俪景行宫不比避暑行宫,虽也建在风景秀丽之地,但在这些年来,却甚少有帝君巡临,是以,宫闱失修简陋,连守宫的宫人也不过二十人罢了。
对于素来养尊处优的太后来说,固然是简易了许多,可,却也不失为安然诞下腹中子嗣的一个好去处。
至于,这子嗣诞下后,又该何去何处,不是她再能转圜的。
西陵夙对她的些许怜惜,在这一次,她用尽了。
也总算,不负了太后,当日留她一命。
也总算,不让他,会有任何后悔的可能。
兰陵宫,摆了冰块的殿内,尤是冷清,千湄一直在殿外张望着,可直到晚膳过了,乐曲起时,都没有人来传话。
而蒹葭借着伤口疼痛不舒服,也不传膳,洗漱了,就睡到榻上。
千湄徘徊在殿门口,直到月色渐浓,终是叹了口气,吩咐宫人退下,自个在寝殿值夜。
隔着纱幔,榻上的蒹葭睡得很安稳,没有任何翻身,好像早已睡熟,她蹲在那,子时,听到宫门口传来些动静,好像有人走进,却有刻意不让别人发声的动静,猛一激灵,她忙轻手轻脚走到殿门旁,打开殿门时,门外,却只是邓公公,她急走几步下了台阶:
“可是皇上要来?”如今宴饮早已结束,自然不会再指望邓公公传旨让娘娘与宴了。
只是,不顾分寸地问出这句话,她自个都是惊了一下,在宫里浸润这么多年,在以往,饶是怎样,她都不会这般说话的,如今是怎么了,难道跟着一个傻愚的主子,也影响她的机敏了么?
邓公公撇了下嘴,拂尘一扫:
“才出去多久,就这么不灵光,这话,也是你该问的?”
千湄自也是当过差的大宫女,没有被这话噎到,旋即利索地道:
“那我不问,你且说,这么晚,到这是为何?”
“咱家来呀,还不是为了送这盒药膏。”邓公公拂尘拿开,手心赫然放着一四方的瓷盒。
“我家娘娘早上过药了。”千湄瞧了一眼,“是皇上让你送来的?”
“别一直皇上皇上的,皇上日理万机,哪得空想到赏这个。”邓公公否认。
“刚才不是歌舞升平么。”千湄和邓公公的关系匪浅,也不忌讳地赌气说出这句话。
“罢了,这是傅院正才想起来的,说是祖传的秘方,对喉口的伤痕最是有用。”邓公公说罢,把这药膏往千湄手里一放,“你若不要,就扔了,咱家反正是送到了。”
“嗳——”千湄欲言又止,终是下定决心,还是问了一句,“皇上今晚没问起娘娘?”
“没有,方才散了宴,翻了胥贵姬的牌,这会子,早是歇下了。”邓公公两手一摊,拂尘从千湄的眼下拂过,只拂起千湄的蹙眉。
他没有再停留,只匆匆地朝宫门走去。这药,他是带到了,可主子不让说什么,他就不能说什么。
自古帝王之情多是薄凉,如今哪怕心里还惦记着,恐怕,红颜未来恩先断的日子也快了,而他,只伺候着该伺候的主子,对于其他的,都是谨言慎行,以求有朝一日,在海公公卸任后,他能荣登到那个位置,才算用断子绝孙代价换来光耀门楣。
是的,太监,说穿了,没发传宗接代,他邓家的门楣,就只能靠为奴来光耀。
而入了这宫里的,谁又是称着心,如着意呢?
蒹葭睡得昏昏沉沉,她不想睡的,可她怕等着,更让她难耐,所以不如睡去,睡梦里,仿似谁走到她身旁,温润的手抚过她尖尖的小脸,她的身子颤了一颤,却是没有避开,只任由那手轻柔地抚蹭着,汲取着,手心的温暖。
是他么?
是他终究还是来瞧她了?
她不敢睁开眼睛,宁愿这仅是一场梦,一场,只有在梦里,她才能不逃避的温暖。
将脸熨帖在他的手心,她原本攫紧的心都渐渐平息,连喉口的伤处隐隐作着的碎疼,也不再有了。
静寂,安好。
陷入越深,分开时会越疼,所以,就当这是一场梦吧,梦醒,便了无痕。
在她真正陷入梦境时,他俯低身,在她苍白的唇上,淡淡地烙下浅吻……
蒹葭起来时,千湄仍俯在纱幔外,睡得正甜。
其实,并不是千湄失职,只是她醒得太早,瞧了眼更漏,不过是四更天的光景,她便醒了,下意识地环顾房内,孑然一人罢了。
果然是场梦。
心底,有些柔软疼痛,但,总比,还留着些许的希冀,日后失落要好罢?
“娘娘,您醒了?”蒹葭仅是把莲足汲进丝履,千湄便惊醒,掀开纱幔,走了进来。
蒹葭点点头,千湄从一旁拿过那瓶的黑盒子药膏,笑着道:
“娘娘,您看,这呀,是皇上昨晚命人赏下的呢,娘娘正好睡了,奴婢就没来禀您。”
善意的谎言,有时候往往也是好的。
蒹葭略歪了螓首,瞧向那黑盒子,真的,是他赐下的药膏么?
不论答案是什么,她的脸上漫开淡淡的笑靥,伸手接过黑盒子的药膏,却听到,本该安静的四更天里,传来一些响动。
她下意识地起身,蒹葭忙拿了件轻薄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娘娘,您要去哪?”
她只凝神听着,千湄也细细听了下,终道:
“是太后启程了呢,虽然俪景行宫不远,却也得耗费一日的路程,早些启程,入夜前抵达,行在山路上,也安全些。”
果然,是太后启程了,她的手扶紧千湄,千湄识得她的心思,复轻声:
“娘娘,昨日您那么做,皇上不可能没有计较,眼下,您若再去,一来,在皇上跟前,再添多一条不是,二来,反而也让太后的行踪,更引起六宫的揣测。”
她怎么不知道其间的利害关系,可,太后的身孕不稳,这般赶路,只不知,对那胎儿的影响是否会很大。而她能做的,或许也不过是送这宫里的一程。
“娘娘,好吧,奴婢可以扶着您在西门瞧上一眼,但您要答应奴婢,瞧一眼,就回来继续歇息,好么?”千湄咬了下唇,终是下定决心做出让步,道。
这样的主仆对话,其实有些啼笑皆非的,可蒹葭竟还是点了点头。
蒹葭伺候他迅速换了套淡粉的绸裙,披上丝披,便扶着她从兰陵宫的西门口去,打开那侧门,走出门后的芍药苑,跟前的甬道,正是从关雎宫出宫的必经之路。
她站在那,看着太后的凤辇早徐徐过去,有引路的宫灯照亮本不算暗沉的甬道,太后半倚在凤辇上,层层的纱幔后,只隐约瞧到一个背影。
但愿,太后安然无恙,但愿,胎儿安好。
蒹葭双手合十,默默许出这个心愿,却不料,抬起的眼,正对上一双潋滟的凤眸,此刻,那凤眸后,隐隐含着的,还有愠意。
是西陵夙!
从芍药苑往外,不仅能瞧到那处甬道,和乾兆宫,其实也不过隔了那条甬道。
而西陵夙,不是一个人,他的身旁,还有胥贵姬,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拥着胥贵姬,由几名近身宫人簇拥着,颇为闲适地从那甬道旁的鹅卵路走来。
“皇上,您说,宫里新栽的奇花在哪呢?”胥贵姬不知是没瞧到蒹葭,还是故意视而不见,只娇柔地问着,身子半倚半偎在西陵夙的怀里。
是了,明日是西陵夙免朝的日子,按着规矩,他不用在卯时起身,可,现在,还在御花园中闲游,显然,也是一反常态的。
而,太后的仪仗刚刚离开,他终究是不舍太后离宫,还是对太后腹里的胎儿,仍是有着计较呢?
这些,都不是她该去想的,眼下,她该想的,是西陵夙眼底有着明显的愠意,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名帝君眸底染上愠意。
是因为她么?
他让她莫要理会任何事,她理了。
他让她莫要擅自出宫,她偏是出了。
冥顽不灵的她,只想着送太后一程,不顾太医说的,她的身子需要静养,夜深露重,寒气侵体,更是不适宜出来的。
如此,他岂能没有愠意,件件桩桩,她回宫不过两日,便都是触了他的逆鳞。
“呀,是钦圣夫人呢,这么晚,夫人站在那么偏僻的苑子是做什么?皇上,您不是昨儿个才说,夫人在宫外受了苦,身子违和,让嫔妾等都不要去打扰夫人,怎么——”胥贵姬嗫嚅着,瞧到西陵夙脸色不悦,立刻噤了声。
“是啊,朕只当爱妃身子不适,却不知朕的爱妃是好得很。”西陵夙薄唇浮起一抹笑意,那笑意极冷,极寒,“爱妃,既然身子已然大安了,太后如今又离宫静养,明日开始,这六宫的凤印就交爱妃代执罢。”
代执?
是啊,要发落她,总得师出有名,在代执凤印的时候,若出了差池,自然,也就得了罪名。
走到这一步,是她自个选的,怨不得任何人。
她仅是颔首,俯身,才要行礼谢恩,千湄终是在一旁轻声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