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湄,好像还有东西拉了,没带下船呢。”
“什么?”千湄才放好衣物。
“娘娘的熏香没带下来。”玲珑让小宫女又找了一遍,确定地道。
若晚上有夜宴,熏香显然是必会要用到的东西。
“千湄,不如你回船上去取一次?”玲珑有些为难地问。
毕竟,玲珑是新进宫的宫女,纵然是蒹葭的近身宫女,论资历,显然禁军更识得千湄。而眼下,无论行宫门口,抑或是舱船上,都该是禁军在守着,若是面生的宫女出去,一路出示腰牌,却是颇为不便。
“也好。”千湄颔首,只往外走去。
这边,玲珑手脚麻利地替蒹葭放好沐浴水,蒹葭喜静,摒退她们后,才慢慢步进木桶。
水温很适宜,四周的纱幔放下,天地间,仿佛只剩她一人。
倘真只剩她一人,是否会更好呢?
不,不会。
深深吸进一口气,她将半张小脸都浸入木桶,这样,才能让眼底的热气哪怕流下,都不会留下痕迹。
不知为什么,哪怕,他对她说信他,可,临到洛州,她真的很怕,怕自己真的就是奕茗,也怕,她最终的结果,仅能随觞帝去往那不可知的国度。
不,不,不!
她不是奕茗,她不是!
温水在脸颊漾过,有点滴的东西,便也溅落进温水内,须臾,除了她的手用力抱住膝盖,再无迹可寻。
木质的回廊外,响起轻轻的步子声,因为是木制的,是以,即便脚步再轻,这声音都很清晰。
一袭雪色的袍子径直让随行的宫人,候在殿门外,随后,步入殿内,宫人在他入内后,复关阖上殿门。
坤国准备的殿宇,一应物什自然是齐全的,而他素来,对日常的用度并无挑剔,对于殿宇的安全,就目前来说,显然也是能放心的。
步入殿内,目可及处,在雪色纱幔的那端,能瞧见有沐浴的木桶,还有袅袅的白色蒸汽,以及外面放置得叠放整齐的雪色中衣,显见宫人已然准备好了香汤沐浴。
于是,他径直朝木桶走去。
想不到,坤国宫人果然是设想得周到。
连日来的水路,确实让人累得紧,若有温水解乏是不错的。
只将外面的纱袍褪去,掀开重重纱幔,雪样的纱幔在他的指尖纷纷飘落,再掩不去平台上的旖旎景致,掩不去天地一色的浩瀚,也掩不去木桶内那一抹莹白的胴体——
他一惊,脚步下意识的一滞,木桶内的人儿仿佛也觉察到什么,茫然地抬起本来半浸在水里的粉脸,接着,她那双倾世眸子里的神情是惊愕,乃至愠意的。
是她。
竟然是她!
想不到,坤帝倒是慷慨得很,虽没有在行宫前相候,却在尚未议定任何条约前,就将她送了过来。
而刚刚,坤国的一名自称邓公公的管事太监,除了引他来这,还说一切都布置好了,希望他能满意。
何止满意,简直是惊讶。
毕竟,两国邦交,他不能先命宫人进殿查看周详,只能由坤宫的邓公公引着来到这。
想不到,她却早在里面,并且,宽衣解带地,在这木桶内。
眉心蹙紧,他没有启唇,源于瞧得清楚她眼底不可忽略的愠意,难道是说,坤帝没有得到她的允许,便做出这样的事?
这抹愠意突然让他很不悦起来。
“你——出去!”她显然是受了惊吓,不仅简单的三个字说得断断续续,本来苍白的小脸更见惨白,她的手从膝盖上反捂住自个的肩膀,嘴唇哆嗦着,眼睛里除了愠意,更有戒备。
“奕茗,朕会出去,但在这之前,朕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他终是问出这句。
听他的自称,蒹葭忽然意识到,他是谁。
是觞帝?
她只听说过,却没有见过的觞帝。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他,难道说,是奕翾把她引到这来?
奕翾?
但万一,这是西陵夙的意思呢?
呵,这个自问,很蠢。
她来这,本就是按着觞帝的要求,让西陵夙将她还过去,既然觞帝抵达,西陵夙将她一早送了过来也无可厚非。
西陵夙口中的‘信’或许,并不是她领会的那样。
而西陵夙身为一国帝君,怎会亲自下这种口谕,那奕翾不啻就是最好的假手之人。
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她身边的宫女理该在殿外候着,却是让觞帝这般地进来,都无通禀,除非是都被遣走的缘故。
所以,让她怎么回答他呢?
心,骤然攫紧,闷得难受,唇边泛过苦笑,觞帝问出这句话,已然得体地回过身去,等着她的答案。
“觞帝?那我可以先问您,为什么要修那封国书吗?”
既如此,还不如这么问,假若说,她真是奕茗,为何隔了三年,觞帝才会想到要来寻她。
过往的一切,她都不知道,而现在开始,这趟洛州之行,除了所谓的帝君会盟,隐含的,还有她的真正的身世罢。
“朕做不到再让你陌上花开,缓缓归。”觞帝轻启唇,只这一句话,悠远地传来。
这句词原来的出处无疑是关于情感最温馨的衬托,可放在觞帝的唇中,俨然生出另外种意味。
说完这句话,觞帝径直掀开一侧的雪色纱幔,将外面置放的干净衣物朝后一掷,不偏不倚地就落在木桶的旁边。
那些中衣叠着,毕竟不是外袍,确是分不清男女的。
“奕茗,朕给了你三年的时间,现在,该是你回到朕的身边了,只是,朕没有想到,坤帝竟然就这样子把你送了回来,奕茗,你那样为他,究竟值得不值得呢?”
她迅速将衣物拿过来,对上他的那句话:
“如果我是你口中的奕茗,为什么我连一点的印象都没有呢?对于这样一件我从来没有印象的事,我没有办法说值得不值得,我能说的,仅是,我待在他身边,很好。”
“呵,很好?”觞帝轻轻一笑,“从四月份到现在,短短的几个月,你受了多少次伤?又为他流了几次泪呢?”
“原来,你让戴面具的那个人陪在我边,就是为了将我的一举一动告诉你?”顿了一顿,复道,“怪不得,戴面具的那人一直警告我,让我不可以爱上坤帝,但,又说会帮助我宠冠后宫,这本来看似矛盾的一句话,现在,我想我是明白了——”
她咬了咬牙,继续把话说完:
“问题的关键并非我是不是奕茗,该是我能否迷惑住坤帝,乃至殃及前朝,成就一祸国妖孽的‘佳话’罢。只是,现在,明显,我还没有达到你们的期望,这般修国函,又是为了什么呢?是怕我动了感情,再想起什么,反会对你们不利吗?那,我没有任何记忆,是不是也和你们有关呢?不过,如果我真是奕茗,我会觉得,自己从认识你那天开始应该就没有愉快的回忆,所以遗忘,对我才是好的。”
这,就是她目前看到的,听到的,说能联想起来的事。
哪怕,其中有些许的细节,却是似是而非的。
“奕茗,你是这么看待我,和看待你师父的?”觞帝的话语里没有因她的言辞激起一丝的怒气,只是平静地反问出这一句话。
师父?
面具男子是她的师父?
接下来的话,谁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因为,恰在此刻,殿门外,传来宫人请安的声音:
“参见坤帝。”
西陵夙?
蒹葭心中一惊,再顾不得其他,哪怕觞帝没有离开纱幔,她都必须要擦干身体,赶紧换上衣裙,否则,这样的情形,算什么呢?
而觞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走出雪色的纱幔,但却并不出殿。
隔着殿门,外面的声音可以清晰地听到。
“皇上,这里是觞帝下榻的地方,要不,问下觞帝?”奕翾的声音从殿外清晰地传来。
而西陵夙却未置可否,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不过是一会,殿外死寂般的沉默,接着才是宫人齐声下跪:
“恭送坤帝。”
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
问觞帝,问什么呢,是问她的下落吗?
心底却是一松,那,显而易见,送她到这里的,并非是西陵夙,若是他,何必再来演这样一出戏呢?
奕翾?
真的是她么?
看来,若她真是奕茗,之前一定很令人生厌的罢。
思绪蹁跹,出得木桶,很快擦干净身体,换上衣裙,走出纱幔,觞帝却是站在凭栏的地方,仿似瞧着外面的景致。
“虽然你不记得任何事,可没有关系,只要人回来了就好。”
对于这句话里的意味,现在,她不想再去探究背后的蕴涵。
“可,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好。”
说完这句话,她毅然走到殿门前,却突然想起什么,踌躇了一下,只这一下,觞帝不知何时,人已站到她的身后:
“都先退下。”
这句话俨然是对外面的人说的。
“现在你可以走了,这次会盟,朕会等你心甘情愿地回到朕身边。因为,你所有不愉快的回忆,并非是朕给你的……”
觞帝意味深长地说出这句话,亲手为她拉开门。
原来,方才,她不愿去探究的原因,只是为了怕听到不想听到的话,而这句话,无疑正是她不仅不想听到,也是听到后,让自个极其不舒服的话。
她匆匆往门外行去,带着逃避的味道。
即便说了这番话,她连觞帝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或许,也是她根本没去看觞帝到的样子。
对于她来说,觞帝不啻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人,并且,因着他的出现,只让她下意识地想要逃。
可,当她走出觞帝的寝室,没有走几步路时,就发现,如果真有一个逃的机会,她宁愿用在此刻。
因为,此刻,就在回廊的那端,隔着一株不知名的花树,西陵夙就站在那里,他看着她,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笑意,只是很平静地望着。
而在他的跟前,跪伏着两名宫女,一名是千湄,一名是玲珑。
她不用走过去,都能听到千湄的声音传来:
“奴婢——”
“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认错了路,竟是把娘娘带错了寝室,请皇上罚奴婢就好。”
抢断千湄的话,不停叩首的,恰是玲珑。
“你这丫头,本宫不是告诉你们,是往右最后一间吗?怎么偏偏走到左面去了呢?”奕翾在旁责怪道,复又对西陵夙,“皇上,这事臣妾也有责任,没有亲自送钦圣夫人回去寝室。”
人若站的位置是面对面得,那左右两边,自然就会相反。
而这,究竟是不小心的纰漏,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呢?
毕竟,伺立在回廊外的宫人因帝君驾临,都俯躬着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