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说过,让她信他。
话里的意味早是分明,不管怎样,他都愿意尊重她的决定,不管,她愿意去,抑或不愿意去。
他都愿意,为她,在这一次,去做一场,无关江山帝业的谋算。
只是,在这一刻,她竟然没有任何犹豫,就说了愿意。
他本以为,她至少会说,容她再考虑一二。
可,她竟是没有,只这样,默然、决绝地由千湄扶着朝皇甫漠走去。
那件天水碧的裙衫,映着海水的澄蓝,分不清,是哪种颜色,更为澄净,仅看到皇甫漠径直走下甲板,手朝她递出。
而她,把她的手放在皇甫漠的掌心,皇甫漠的掌心微微一收,她娇小的身子便依到了皇甫漠的身旁。
这个动作,曾经,他也对她做过,可,现在呢?或者将来、以后呢?
能对她做这个动作的,终将不是再是他了罢?
他的容色虽然如常,唯有他自个清楚,那笑是僵化在了唇边,绽不开,亦敛不去。
一旁有觞国宫女上前,千湄不得不松开相扶的手,只这一松开,千湄的眼底就要流下泪来,千湄硬是生生地忍住,只将脸别过去,不再瞧蒹葭被觞帝搀着,步上船舱的样子。
而奕翾在觞帝和蒹葭经过身边时,却是轻轻笑了起来,笑声中,她走下甲板,步到西陵夙身边:
“看来,最后仅有臣妾愿意陪在皇上身边。”
说完这句,她又压低了声音:
“任觞帝夺走了钦圣夫人,皇上的胸襟还真大呢。”
这一语,带着几许挑拨,没有想到,这么轻易地,蒹葭就随了觞帝走,这不啻是另外一种收获,比那所谓的秘密武器更大的收获。
因为,她清楚地看到,西陵夙的脸色一黯,而那晚,谈及这武器时,西陵夙的脸色,却是没有如此的。
不管过程怎样,能达到她要的结果就好。
她轻柔地牵住西陵夙的手:
“无论怎样,臣妾会和皇上站在一起的。并且,会尽力说服父皇,放下昔日的仇怨。”
西陵夙只和她虚浮地牵着,朝行宫走去。
这一日,书房内,仅西陵夙一人,几案上,堆积着似乎永远批不完的折子,很奇怪,以往批复这些折子,至多两个时辰,定能批完,毕竟只是少量前朝没有办法定夺,需要他御笔批复的折子。
可今日,枯枯地坐了这半日,却发现,台上摞的还是那么叠折子,原是出神了许久,摊在面前的折子一直没有换过。
思绪一片空茫,仿佛想去想些什么,又害怕去想。
“皇上,千湄求见。”邓公公的声音在殿外传来。
“传。”
千湄?伺候蒹葭的千湄?
呵,他竟是连一名伺候她的宫女,都那么希望见到?
可,现在,蒹葭已在觞帝的船上,又怎会有什么音讯让千湄来传呢?
但,终究是允了千湄的觐见。
千湄徐徐入得殿内,她的手里奉着一个托盘,托盘上,赫然是一件淡蓝色的披风,披风旁边,还放置这一个香囊。
“奴婢参见皇上。”待西陵夙免了她的行李,她复呈上托盘,“这香囊是娘娘亲自绣的,填了皇上最常用的苏合香,悬于枕旁,最是静心安神的。这个,娘娘没说何时呈给皇上,是奴婢做主送了来。”
她先将香囊递上,很精致的女红,很素雅的图案,香气也是淡淡的。西陵夙接了,她接着又道:
“这披风也是娘娘给皇上缝制的,这个,娘娘吩咐让奴婢待到起风时,给皇上送来,眼下,外面的风倒是大了,所以,奴婢一并给皇上送了来。”
她行前几步,跪叩在地,将托盘奉到西陵夙的跟前。
香囊是最先绣完的,而这披风则是最近几日的事。
哪怕先前,她不明白,为何娘娘身体还不大好,就利用所有独自一人在殿内的时间缝制这件披风,现在,她想,她是明白了。
原来,那个时候,娘娘就知道会随觞帝而去,她作为娘娘的近身宫女,也到今日,方知悉了这件事。
按着宫里的规矩,她自是以后都不会说出去,可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
方才,回到空无一人,娘娘曾经住过的殿内,看着这香囊和披风,终是明白了娘娘的用心。
无论香囊和披风,都是淡蓝的颜色,是皇上最常着的。
而这其后缝的披风,不啻是所有衣物中缝制起来时间最少,也是最少用到眼睛的。
娘娘早就知道,时间不够多了,所以,才会这般,悉心地凭着手感去缝制这样一件衣物。
并在今日一早,嘱咐她这句话。
当她的手抚过这件披风时,心底不由得难受起来,待到稍起了些风,便送来了西陵夙这边。
西陵夙凝着这件披风,魑魅山那次,她却也是曾想他补过一件袍子,犹记得彼时她娇嗔的样子,可,那件衣物,最终,留在了杀戮的那晚,再寻不回来。
而她,终究,还是为他缝了一件衣物,纵然,变成了披风。
“替朕披上。”简单的四个字,他不会将任何的情绪外露。
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把情绪外露,现在,亦是如此。
“是。”千湄应声,将托盘放在一侧的小案上,拿起披风,照着以往伺候西陵夙的规矩,把这件披风替他系上。
在室内披上披风,无疑是很怪异的举止,他却也做了。
手指拢在披风内,依稀有着她特有的清香。
攥紧那只香囊,仿佛触到,便不是仅仅是香囊,而是她被他曾经不止一次紧攥在手心的纤细小手。
而现在,这只曾被他攥紧过的小手,该是会攥在那一人的手中罢……
随觞帝才走到船舱内,蒹葭便不动声色稍欠了身,从他的相携中抽出手来。
船舱内,坐着奕傲,他等在那,看着蒹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脸上还带着明显的愠怒:
“老夫不管什么原因,你一天不离开他,老夫一天就不会认你这个女儿!”
这句话,一再地重复,带着怒不可遏,让她听起来,觉得有些不太对。
只是,一时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她仅低垂着头,继续保持着沉默。
“奕茗现在不已经离开他了吗?伯父,朕会好好照顾奕茗的。至于锦国,虽然不存在了,只把觞国当成是伯父和奕茗的家乡也罢。”
一声‘伯父’,加上真诚的语调,这句话说得真好听,她站在一旁,却仿似一切与她无关。
就像刚刚,她还是西陵夙的女人,一转眼,变成了觞帝的女人。
这世上,其实真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一切,都会变,最为可怖的变化,往往就是人心。
“伯父长途跋涉,想来也累了,朕和奕茗就不打扰伯父歇息了。”皇甫漠说出这句话,便是要带蒹葭离开。
可,本该转身的蒹葭,却是下意识地瞧了一眼奕傲,奕傲的袍子下,靴子尖恰是露出来些许,若有似无地,掂了下地。
这个动作极其细微,若不是蒹葭仔细地留意,想必便是错过了。
“奕茗,老夫希望你好好想清楚!”
在蒹葭被皇甫漠引着转身,朝外行去时,旦听得身后,奕傲又是开口说了这一句,只这一句,不似方才的愠怒,恰是语重心长的。
不过,配上这句话,倒也得当。
她没有应声,只是朝外走去。
回的,当然还是洛州行宫,只是,这一次,她的殿宇变成了觞帝的那一隅。
觞帝腾出他殿宇旁的那一间,做为她的寝室。
她独自步进殿宇,有觞国的宫女近身伺候。
她想摒退这些宫女,可,转念一想,或许,是觞帝派来监视她的也未可知。
于是,索性收了手,默默地坐在靠栏杆的酸枝木椅上。
这一日剩下来的时间,觞帝没有再出现过,而萧楠同样未曾出现,她能闻到空气里隐隐传来药草的味道,断定,萧楠的寝室离这并不会太远,或许,就在她隔壁的殿内也未可知。
她不是喜欢等待的女子,然,接下来的一切,除了等待之外,便只剩等待了。
傍晚的时候,她终是等来一则出乎意料的消息,竟是,两国帝君在商榷完会盟最后的条约时,皇甫漠希望能在返回觞国之前,在这里正式迎娶她,并且,也希望能借着这喜事,化去西陵夙和奕傲之间的膈膜。
而,西陵夙是默允的。
于是,婚期,就定在了一日后——九月廿六日。
据说,那是最近一月中,最适宜嫁娶的日子。
当然,觞帝赐她的位分,同样是令人艳羡的——中宫皇后。
虽然觞帝继位有些年份,后宫佳丽众多,可中宫之位倒也是空悬的,对外只说是三年前便留给了白露公主,却是一桩足以让百姓称颂的美事。
毕竟,历经千辛万苦,在洛州借坤帝之力,终是寻到白露公主之前,三年内,觞帝更是连白露公主的父皇都一并好生相待。
而,这洛州会盟,则可引申为,觞国主动向坤国交好,为的,不啻是让坤国相容前任锦帝。
这样一个贤名,是帝王都会去博的,何况,这一博,也是极其容易的。
至于,她的身份,自然不再是坤帝的钦圣夫人,‘钦圣夫人’这四个字,该是在西陵夙返回帝都时,便会宣告,于会盟的途中感染疾恙,不幸薨逝。
毕竟,觞帝发给西陵夙的是密函,坤国前朝仅有几名重臣知道。
但,除去密函不谈,若要师出有名,也完全能说是觞帝见色起意,于暗中掳走夫人。
可,眼下,觞帝的百万大军一直驻守在岭南,哪怕真要师出有名,却不得不有所顾忌——这份顾忌就是,为了一名女子,在现今兵力悬殊的情况之下,值不值得去行这一役?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曾经,他让她信他?
眼下的种种,让她怎么去信他呢?
原来,今日她就这样将手放进觞帝的手中,怕的,依旧是他的沉默。
沉默的意味,仅是一个默允罢。
但,因着她的主动,终究是不必面对他的沉默,可,在那之后,他亦是一句话都没有。只看着,觞帝带她步上船去。
于是,从今以后,她只恢复到白露公主奕茗的身份,而蒹葭,终将被人淡忘。
其实,不论奕茗,还是蒹葭,都一样在那人的心里,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