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在前头带路走了半刻钟,终于来到关押女眷的地方,最后在一处四面坚石,前侧中央仅开有一扇铁门的牢房前停下,小声说:“两位大人抓紧时间,小的出去给二位把风。”
“舅舅,延表哥,你们怎么来了?”
聂含璋见到家人,激动地飞扑过来,双手紧抓着铁栏,隔着冰冷的铁门与他们对望,脸上透着欢喜。
席老夫人被严嬷嬷搀扶地走过来道谢,眼里不由泛上了晶莹的泪花。
容嬷嬷和千雪等人更是红了眼眶,小声啜泣起来。她们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身怀六甲的主子感到担心。
席枭看见一身布衣,身形略显清瘦的妻子和母亲,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虽然她们平时的装扮算不得奢华,但身上所穿所戴皆非俗品,哪像如今粉黛未施,全身上下半点首饰也无,一头浓密的乌发只用丝带挽着,寒碜地令人心酸。
“老夫人,您和璋儿在这儿还妥当吧?我们已经上下打点过了,想来在狱中应该不会有人为难你们。暂且忍耐几日,我们会想办法尽快将你们救出去的。”
容准看到席老夫人一把年纪还要在牢中受苦,不免心有戚戚,连带着语气都比平时软上三分。
“有劳容大人了,老身一只脚都快踏进棺材里的人了,这点小风浪是吓不到我这把老骨头的。只是璋儿她有了身子,在牢中多有不便,你们若是能想法子尽快把她救出去,老身自当感激不尽。”
席老夫人也算见惯生死之人,既已下了天牢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媳和未出生的小孙儿,还有那音讯全无的小儿子席枭了。
“老夫人说的哪里话,要救自是一块救,不仅是您和璋儿,席府上下几十条人命,我们都是要救的。不管怎样,您与璋儿一定要挺住。不仅容府中人十分关心你们,还有许多人心系你们的安危,便是为了席将军,你们也得好好照顾自己,等着出去之后与他一家团聚。”
容延宽慰道,笃定的语气让老夫人和聂含璋异口同声地问:
“可是枭儿/仲寅那边有消息了?”
容延心虚地否认:“尚无消息,不过我相信席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能够安然归来的。老夫人和璋儿不妨试想,若是将军平安归来却看到你们出了事,他如何还能活得下去?是吧?”
“表哥和舅舅大可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和母亲的。坏人们还活得好好的,我岂能比他们先死,让亲者痛仇者快这种事我聂含璋不会去做的。”
没能听到席枭的音讯,聂含璋虽感失望,却也从未动摇过自救的念头。没消息何尝又不是一个好消息,她一定会保护好自己这条小命,等着席枭回来。
“璋儿说的是,咱们容聂几府的人岂能容他人随意欺负,有你爹和舅舅们在,你不用怕。便是天塌下来了,也有我们顶着。”
容准是个极其护短的人,从小拿聂含璋当亲生女儿对待,断不会坐视不理。如今见她身陷囹圄却风骨犹在,心中甚感欣慰。
“为了我们家的事,让两位亲家忙里忙外的,实在过意不去。”
容准和容延父子胸有成竹的模样让席老夫人陡升了不少底气,只当这一回是到大理寺天牢参观游览来了。这么一想,心里倒真轻松了许多。
“都是一家人,老夫人何需客气。对了,这是老太君特意命我带来给璋妹妹补身子的,你们赶紧趁热喝了吧。还有一些糕点水果,都留着,饿的时候好垫垫肚子,狱中的伙食恐怕是差强人意的。”
容延怼了怼在一旁看着聂含璋发愣的席枭,示意他将手里的食篮打开。
适才席枭一直站在暗处,低垂着头没什么存在感,聂含璋一心只顾着和容准父子说话,自然不会注意到一个侍卫身上。
这会他走到光亮的地方,聂含璋也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容貌和身形虽与自己的丈夫几无相似之处,可对方身上那股气息无端地就是让她觉得熟悉。
一双节骨分明的大手托着汤罐小心翼翼地往铁门栅栏里递送,眼眸低垂,叫人瞧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可脸上关心隐忍的表情还是被有心留意的聂含璋看得一清二楚。
“延表哥,回去之后你代我向老太君道声谢,劳她老人家担心了。”
在千雪接过汤罐的同时,聂含璋几步向前,状似无意地走到席枭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眼他迅速缩回去的双手,再认真看了看他的耳廓和脖颈的线条,心中顿时有了答案。
无数个枕边的亲密无间,她对席枭的身体了若指掌。世上长得再相像的两个人,耳朵也是最具差别性的五官,眼前这个长得跟自己丈夫一点也不像的男人,却有着跟他一模一样的耳廓,身上亦有着让她无比熟悉的气息……
不可能这么巧。
聂含璋的心已在颤抖,可她又怕是自己思念过度引起的幻觉。到底是空欢喜一场还是席枭真的回来了,只要一个小方法便可验证。
席枭被聂含璋视有视无的目光打量着,知她起了疑心,怕被她认出来,脚步已经慢慢地往后挪移,试图再回到暗处站着。
此时,聂含璋突然手抚着腹部轻声地闷哼起来,身子也慢慢地往下滑,吓得众人齐刷刷白了脸,手忙脚乱地去扶她。
席枭本已退回到原位了,听到她的痛苦低吟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急急地就凑上前去,双手本能地往前伸想要去扶她,眼里流露出的焦急惊惶之色尽数落进了聂含璋眼中。
只那一个眼神,聂含璋便足以断定,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就是她失而复得的丈夫。
除了席枭,再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用那般深情的眼神去凝望她。
她绝对不会认错。
眼泪不受控地倾泄而下,隔着铁门,聂含璋冲他摇头柔柔一笑,表示自己没事,继而扭头扑到老夫人怀里,抽噎地说:“母亲,我肚子有些难受……”
虽然不知道席枭为什么隐瞒身份,他和容延两个到底在谋划什么,但既然他们决定刻意隐瞒席枭回京的消息,必定有他们的打算,她也要守口如瓶才是。
“快,快……你们快去把安胎丸找来给少夫人服下……”
“来人哪,快来人哪,我们这边有人要晕倒了,快去请太医啊……”
几个女眷显然受惊不小,乱作一团。
聂含璋成功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没有人会去关注一个无关紧要的侍卫。
席枭趁着众人分神之际,假装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食篮,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一心颗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双目通红、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整个身体微颤,与聂含璋隔门对望。
此时此景,夫妻二人心中均涌上巨大的欣喜与酸楚,可这一刻却只能用眼泪来这表达这份久别重逢的喜悦。
容延静静地站到席枭面前,挡住了聂含璋看过来的目光,轻轻地颔首一笑,算是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答复。
聂含璋完全是由心而发的喜极而泣,可她眼下的情况不适合大喜大悲,只能强忍住心头那份悸动,慢慢地平复情绪,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狱卒听到这边的动静,火烧屁股地赶了进来,一脸惊慌地问:“两位容大人,怎么了?”
“不必惊慌,是席少夫人一时动了胎气,服了药已经没事了。我知你这会不便去请示上头,也不亦让你为难,待我们离去之时,你务必将此事上报大理寺卿段大人,让他给拿个章程。若是席将军的家眷出了什么事,你们可担待不起。”
容延想了想,正好可以借机大肆渲染聂含璋这个孕妇在狱中的各种凶险,回头三堂初审时,亦可借此事做文章,将她搬离到私牢一事便更有胜算了。
狱卒惟命是从地退下,临走委婉地提醒众人探监时辰已过,莫再久留,若是被发现了,他们不好交待。
见狱卒走远了,容延才靠近铁门,低声吩咐:“老夫人、璋儿,你们且听我细说。明日上堂之后,不管几位主审官如何审理,你们只要一问三不知,咬定对此事毫不知情,他们也不能拿你们怎么样。若是形势不利,璋儿可装作腹痛暂停受审,我们这边也会另外安排人手配合你们。”
“对!席将军不在堂上,无法自辨清白,但罪不及妇孺妻儿,主审官们是不敢对你们滥用私刑的。”
容准不是盲目的乐观,三堂会审就是为了维护律法的公正,且有老平王坐镇其中,其他多位官员陪同听审,肃王想要一手遮天颠倒黑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席家三父子在民间威望甚高,颇受爱戴,若是此案一旦处理不好,便会引起民愤,届时想要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更是不易。
所以,一旦开审之后,肃王那边应该也不会轻举妄动。
“好……璋儿都听明白了。只是另有一件事,得劳烦延表哥帮忙。你派人去肃王府给聂良娣传句话,让她三堂初审过后想个办法来一趟天牢,我有要事想与她说。记得让她只带青寇姑娘来,其他人都不许带。”
聂含璋将谢清芜送进肃王府之后,本也在等待时机,此次虽不幸身陷囹圄,却也是一个天赐良机,她不会错过这个对付高慕雪的机会。
正好,这也算是她送给肃王夫妇的一个回礼,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此事不难,你等着好消息便是。我们不能呆得太久,否则下次再想来探望便不好打点了,你和老夫人多保重。再忍耐几天,很快我们就会把你们从这鬼地方弄出去的。”
把风的狱卒再一次探头探脑地进来催促他们快一点离开,容延心知不能再久留,暗中将袖兜里藏好的一根金钗递到了聂含璋手中,让她防身用。
“好,你们安心走吧,我与老夫人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有什么要事尽管放手去做,不必担心我们。”
聂含璋扭头冲着铁门外说,目光静静地落在暗处的席枭身上。
她这话是对着容延父子说的,更是对着席枭说的。
她希望他能心无旁骛地去完成他的任务,不必受她们所累。
席枭的身体几乎要僵成一条直线了,暗握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如此反复,才能克制住体内疯狂叫嚣着要带着她们冲破牢笼的冲动。
“老夫人,璋儿,那我们先走了,你们万万保重,咱们很快会再见的。”
容准不忍看外甥女泛红的眼睛,轻轻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先行一步了。
容延亦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无声道别,故意放慢脚步往外走,好让聂含璋和席枭能够多看一眼对方。
席枭不敢回头,怕一回头自己就走不了了。
他沉默而高大的背影看上去寂寥又克制,聂含璋扒着铁门贪婪地看着他越走越远,怔怔地再一次洒下泪水。
真好!他还活着,再也没有什么比他还安然活着更好的了。
她坚信,他们夫妻很快就能团圆了,一定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