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福伺候了两任主子,自这位帝王百里南登基为帝后,自然也是遵照祖制充盈后宫,广为选秀。
除从巽国带回的凤翔公主外,另选了三十六名美人入宫,分配封以不同位份,然,宫内,迄今为止,最受宠的,却还是澈贵姬乔颦娘娘,甚至比巽国的凤翔公主,如今的凤夫人更为得宠。
所以,做为大内总管的积福,自然懂得什么样的人或事是第一时间需要禀于皇上,丝毫耽误不得的。
“宣。”
百里南说出这一字,一字落时,夜色深沉的那端,走来一宫装女子,她穿着夜国特有的宫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完美的锁骨,腰际用锦带束住,更显出纤腰的不盈一握。高高的宫髻上戴着赤金珠珞璎子,极长的流苏垂到肩胛处,沙沙作响,她眉心贴着一颗殷若饱满的血珠子,愈衬得,那一双翦水瞳眸的清澈熠熠。
他喜欢她的瞳眸,或许,最初从一众秀女里,吸引他的,就是这双瞳眸吧。
“臣妾参见君上。”她盈盈施礼。
“起来吧,颦颦。”
他唤她的小名,柔声款款。
“君上,臣妾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点,您是现在过来用呢?还是——”她近前,细语微微。
她出自夜国的名门,从小就被灌以如何进宫为妃之道,但,除此之外,六宫粉黛,唯她精得厨艺。
有时,握住一个男人的心,不如从他的胃开始。
这句话,是昔日教导她的嬷嬷所说,确是不错的。
当然,这些教导,还包括床第的私事,她,同样做得不错。
她懂得让自己身体的妩媚绽到最美的状态,也因此,这三年内,不说独宠,她的宠爱,于这后宫,亦是最不可忽视的一抹绚丽。
她从不会安于在宫里等帝君的降临,对她来说,适时的接近,更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譬如,此刻。
“就现在罢。”
她笑得很是动人,这份动人,也只为眼前这个男子所有。
她知道自己是没有凤夫人慕湮美的,而皇上宠她,在知足之外,她更明白,维系,才是必须的。
这,是后宫女子的命。
哪怕,她隐隐知道,皇上对她的宠,似乎,并不单单是她的人对他的吸引。
可,至少,现在,她得宠,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此次,鹿鸣台之行,按着二十年的惯例,帝君该是会携带一名嫔妃同行,她希望是她。
纵然,在宫里,凤夫人是从一品,她不过是正二品的贵姬。
但,她相信,以凤夫人的性子,是不会屑于争这个的。
三年来,凤夫人太冷太淡,哪怕再美,没有一个帝王愿意拥着一位冷美人入怀太久。
因为帝君的心,已经很冷了。
“皇上,凤夫人又犯头风病了。”一名宫女急匆匆地奔过来,神色里满是惶张。
本随着乔颦移步的百里南停了步子,眉心略蹙:
“可宣太医瞧过?”
“太医瞧是瞧了,可开的方子,娘娘一口都喝不下,皇上——”
“君上——”乔颦的手下意识地挽住百里南,这一挽,却还是止不住他离她而去的步子。
“积福,送澈贵姬回宫。”
他吩咐出这句,仍是往凤翔宫而去。
凤夫人,很好,真的很好。
乔颦脸上依旧是迷人的笑,她喜欢笑,但,笑得愈浓,仅代表着一种意味……
冰冉宫。
风过殿,清冷。
夕颜笼在雪色的轻纱里,长长的裙裾曳在明镜似的地面,光澄澄的砖石上映出她淡淡的身影,眸华流转间,她的小脸透着令人难以看透的迷离,却愈显得艳美动人。
只是,那层艳美,也仿同笼了纱一般,绰绰隐隐地,恁叫人看不得真切。
离秋本在殿外伺着,见燕儿端着原封不动的晚膳退出,不由还是皱了眉。她身为冰冉宫的掌事宫女,这些事,是不能置若罔闻的。
所以,她接过燕儿的托盘,复往殿内行来,却见夕颜只支颐沉思,目光,与其说是凝着轩窗外渐渐暗去的景致,不如说,什么看进夕颜的眸底,都是一样的。
不过是望不尽的姹紫嫣红,看不穿的暗流诡异。
离秋近前,蓦地看到,夕颜支颐的手上,还残留着一些早发黑的血迹,连雪色的袖子都沾染了些许血渍,而,夕颜却并不在意这些。
或者说,今日夕颜从天兆宫回来,就一直静静地坐在正殿,摒退一众宫人,若非是晚膳,燕儿和离秋也是不得进殿的,自然,就忽略了这些血迹。
“娘娘,您的手怎么了?”离秋将托盘放至一旁,轻声问道。
“不小心碰伤的,没有关系。”夕颜悠悠启唇,目光还是未从窗外收回,继续道,“离秋,你上回说,把心愿写在祈福纸鸢上,真的放得越高,越会实现吗?”
“是啊,娘娘,这是宫里的传统,据说当年太祖皇后就是靠这个,祈得了后来的太子呢。”
她突然噤了声,因为,太祖皇后最终只是皇后,诞下太子后,就。
幸好夕颜似乎并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本宫也想祈福,替本宫去找一只纸鸢来。”夕颜吩咐道。
“娘娘,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放罢。”
“本宫想今晚放,有劳离秋了。”夕颜坚持。
“那,娘娘,请您好歹先用些晚膳,奴婢吩咐司饰司这就准备纸鸢。”
夕颜晗首,离秋芳退出内殿。
晚膳是精致的,四碟小菜,并一碗晶莹的米饭,可,她真的没有任何的胃口。
心里,好堵。
但,若不用,离秋一会回来,必定还是要劝,她抬眸望了一眼架上的那盆绿箩,取其中一只筷箸,没多会,就在绿萝的培植土里挖出一不算太小的坑,将些许的菜饭埋了下去,随后,将那筷箸用青梅茶涤洗了,复将青梅茶倒进绿萝中。
做完这一切,离秋方从殿外进来,身后跟着蜜恬,蜜恬手里拿着一纸鸢,叠起来,图案看不真切,直到夕颜放上天际时,才发现,这是一只绘着百子纳喜的纸鸢。
百子,该是大部分嫔妃应景愿意放的纸鸢吧。
惟独她,仅觉得是个讽刺。
她今日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一个讽刺呢?
长长的绢条上,她没有写任何的字,无字,是她要的。
本来,去麝山上放是最理想的,因为,那里最高,基点高,纸鸢一定放得也会好高。
可,离秋说,那里,正在建造一座皇室的祈福台,再不容许上去。
再多的,离秋说不出来,宫里尚宫局交代下来的,就是如此。
也罢,她本来,对蛇仍心有余悸。
另选的地方是一处宽敞的草坪,三面环着树林,一面环湖。隔湖那边,就是麝山。
夜幕下的麝山,莫名让人觉得有些阴冷。不过,她仍摒退所有宫人至树林外,独自一人,试着开始放纸鸢。
因为,独处的时候,她或许才能让自己的心绪外露,而不再是维持表面的样子。
今晚的风,很大。
纵然,从没有放过纸鸢,她想,应该不是很难吧。
风,很大。
草坪,很大。
可,无论,她再怎么逆着风跑,那纸鸢始终还是拖垂在地上,飞不起来。
一如,她的心,好沉好沉,沉得快要让自己无法呼吸一样。
脚,好软。
不知怎么回事,或许被裙裾绊到了,也或许,腹中空空如也的她跑不动了。
她就这么摔在了草坪上。
软软的草坪,摔下去其实不疼的。
但,她觉得好疼。这种疼,是从心底溢出的,如果能哭,是不是会比较幸福,可,她流不出泪来。
手,无力地握着线轴,那些丝线触在指尖的伤口,却带不出更多的疼来。
终于麻木了吗?
脸,埋在草里,闻得到草的清香,还有,她自己心里,愈来愈浓的悲伤。
“父亲,我好没用,我真的好没用。我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呢?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不是真的不过是我的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父亲,我果然很笨……连纸鸢都放不上去……你在天上……还能听到我说话吗……我真的好想你……想让纸鸢放得高高的,让你听得到我想说的话……我只是想让王府好好的……我只是想这样……我做的一切,或许……都是错的……父亲……父亲……”
她的声音愈渐断断续续,轻了下去,手里的提线,也渐渐松去,那纸鸢却蓦地一提,仿佛被风吹起一般,难道,父亲听到了她的话吗?
她说得不算很轻,因为,离秋她们奉命候在树林外,该是无人会来打扰的。
带着惊喜抬起脸,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深黝的眸子,那眸子,有点点碎星闪耀,那么亮,那么黑。
是轩辕聿。
他穿着一身绛紫的袍子,俯下身,手里握住她松开的线轴,凝着她,低声:
“你想放纸鸢?”
她望着他,那日的噬吻犹在眼前,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然,眸底有些雾气就湮了上来,她用力地咬着贝齿,方把那些雾气悉数地逼退下去。
不能哭。
她早没有眼泪,宁愿流血,也不要流泪。
流泪,只是懦弱的表现!
“起来,我教你怎么放。”
他没有自称‘朕’,说出这句话,他握住线轴,长身玉立在如水的月华下。
她的手撑住草坪,她不该继续这样,跌倒了,只要站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正如现在,他说,他来教她放纸鸢。
忘记那日,她可以的。
有什么不能忘,她的人都是他的,何况,不过是一个吻?
他瞧她起身,将线轴放到她的手中,指尖不小心相触,他的手,很暖,不似以往的冰冷。
这份暖意,把她此时凉薄的心,一并的温暖。
放纸鸢其实并不难,她没有掌握要点,凭着想象,自然是放不起来的。
有他在,很快,那纸鸢就高高的放到了空中,她拿着线轴,逆风跑着,风吹在脸上,有些疼痛,而,他的话语,就这么和煦地拂进她的耳中,不时指点她放飞过程中的不足之处。
她很聪明,他一提点,就能领悟,所以,到了后来,更多的时候,是他默默地随她一起奔着,看那纸鸢高高地飘扬在一轮弯月的穹空。
她越奔越快,不自觉得地越奔越快,她似乎能觉到,父亲就在那些繁星闪烁的云层后看着她,依旧那样慈蔼,依旧那样关爱地看着她。
他说过,只要跑得快,纸鸢就会借着逆风的风力,放得越高,所以,她想让纸鸢飞得更高啊。
固然,那纸鸢的图案是不应景的。
手里的线也越放越多。
“小心!”
耳边旦听得这一句话响时,她突然觉得撞到软绵绵的一堵墙,措不及防地。
然后,那堵墙抱着她,她收不住步子,竟压倒了那堵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