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这样的童年,所以,百里南会这样的攻于人心,因为,这是他从彼时遭遇到这种经历后,必须慢慢被培养起来的本能。
可,灾难,不过是开始。
他的母妃在房里久等他不来,撑着病体从宫内一路寻来,恰碰到了这一幕。他记得母妃跪在地上,哀求他的父皇,宽恕他。
也正因这一跪,他父皇没有罚他,反而亲自扶起母妃,说了一句,让母妃终将付出代价的话:你的眼睛,真美。
是的,母妃的眼睛很美,这份美落在他父皇眼里,意味仅是和那画上女子的眼睛一模一样。
但,也只有眼睛一样罢了。
不过,足够了。
就因着这副眼睛,母妃突然仿似被他的父皇记起一样,从更衣,不过三日,连升为夫人。
父皇赐了母妃一个封号,瞳。
由于这份突如其来,加上几乎超过莹夫人的圣宠,最终,让他的母妃过早的离开他。
莹夫人怀了身孕,却在某一天,他母妃去往宫里时,不慎小产,纵然她母妃仅是应邀去莹夫人宫里赏梅,并没有带去任何东西,可,小产是不争的事实。
他的父皇没有立刻发落母妃,仅将他的母妃暂禁于宫室。
但莹夫人却步步相逼,他清楚地记得,那日,他偷偷想去关押母妃的宫室给母妃送点日常用度的东西。
却只看到,在莹夫人以他的周全做为条件的威逼下,命母妃用簪子将自己的双目刺瞎。
鲜血,从母妃原本明媚的眸子里流淌出来,最后,仅剩下,血肉模糊一片。
失去了这双眸子,莹夫人以为,母妃就此失去父皇的宠爱,会得到应有的发落了吧。
可惜,她却是算错了。
因为这双眸子,父皇勃然大怒,他从没见过,看上去懦委无能的父皇会这般的大怒。
因为母妃失去这双眼睛,父皇着太医院彻查莹夫人小产一事,得到的结论,仅是莹夫人之前就有小产的征兆,由于体质虚弱,方才不保。
莹夫人的下场,震惊了当时整座夜宫。
夜帝下令将莹夫人凌迟处死。
从来没有嫔妃会受这种刑罚。
只有,他知道原因,莹夫人的容貌,神似于那幅画上的女子,但,母妃的眼睛,却几乎和那画上的女子一模一样。
其实,都不过是替代品。
唯一的不同,是神似的程度带给他父皇的慰籍。
母妃在听到他父皇做出这般处置后,选择的,是自尽。
他没有想到,母妃会走这条路,当他扑到母妃的身体上时,母妃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这宫里,容不得任何的痴情,她爱着他的父皇,卑微而无望的爱。
只是,这份爱,走到头,成全的,不过是一个替身的影子。
母妃心里是清明的,可,为了他,为了她的爱,选择了卑微的存在。
然,哪怕在生命的最后,得了些许的宠爱,却太短暂,太短暂。
彼时的他,尚且年幼,对这句话,将懂未懂,他只知道,母妃至死,都要他用洁白的丝绢蒙住她的脸,至死,都不愿让父皇再瞧到她一眼。
就是这样的举止,让他明白母妃的良苦用心。
没有了眼睛,很快,母妃就会继续被他的父皇所遗弃,不如,趁着现在,帝君心里还有一丝怜惜的时候,为他的将来铺好路。所以,死,是母妃仅能选择的一步路。
在母妃去后的那个月里,父皇不仅给母妃最盛大的的葬礼,亦正了他皇长子的身份,只是,仍没有册他为储君。
因为,那一次,他的拇指受损后,虽扶正指骨用了药,再是使不出力,他的手甚至连握笔、握箸都是不能了,更逞论其他呢?
一国的储君,身有残疾,无疑,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也在那一年,父皇为他请来名闻天下的神医张仲,经张仲悉心照拂,他右手奇迹般的慢慢恢复。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停止,再没有一个字从他的唇里带着破碎意味的溢出,夕颜不自禁地向前稍侧了身,瞧他是否有事,这一瞧,却看到他的目光睁开,双目炯炯。
他,原是醒着,纵然,他身上的状况,实际是不好的。
他凝定她,握紧她的手,却是逐渐的松开,语音依然虚弱,然,不再断断续续:
“除了母妃,没有人会真心地待朕,朕今日的一切,是朕那个卑微的母妃用命换来的。”
他停了一停,随后,才接着道:
“母妃离开朕的那日开始,朕就不相信任何的感情。这么多年,朕坐到这个位置上,其中的艰辛,比其他两位帝王多得多。所以,他们可以醉情于其他,而朕不能。你们都可以认为朕狠辣,绝情,可是,朕这么做,没有任何的错。朕,首先是名帝王,其次,也是帝王。朕手里握的永是神器,永不会是其他!”
这句话,带着对她的刻意,也带着一种对他自个的刻意。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明白,他的心,终是柔软了刹那。
这刹那的柔软,是缘着慕湮,抑或是她,她不想去辨。
他的指尖,触到她眼睛时,她没有避开,灼烫的指尖,让她的眼帘笔阖,闭阖的时候,她的声音,在这寂夜里响起,却不再清冷:
“因为,我的眼睛,象你的母妃,所以,你才对我,有些许的不同。是吗?”
他没有说话。
而她却已明白。
所以,他才会选择,在她面前倾诉,借着伤痛的刹那柔软。
或许,他看着她,更多的时候,是看着她的眼睛,因为她的眼睛,亦是他的慰籍吧。
“这些许不同,仅是由于我这双眼睛,你的父亲所画的那幅画,里面的女子,是我的母亲,对么?”
她的手覆到他的指尖,移开。
“你母妃这一生,得到你父皇些许的爱怜,皆是由于这双相似的眸子,而你,执政这么多年,清明如你,难道,只是在重蹈这一个覆辙么?实际上,你确是动了些许的心,却不是对我……”
她的话语说得极柔极慢,只是这份极柔极慢,却让他第一次,向后避去,仿似,她是猛兽毒蛇般,让他避之不及。
他甫启唇,终是避开了她的话茬:
“朕应该恨你的母亲,如果不是她,朕的父皇不会痴迷这么久。可,其实,你母亲没有错。是朕的父皇太懦委,为了所谓的维系夜国久安长和,在你母妃被关押于旋龙洞时,他选择了逃避。在宫里寻找一个个替身,制一次次的仿香,却不敢去旋龙洞面对一切。而夜国因他的荒于政事,国力终是远远逊于其他两国。”
他的父皇擅长做画,那么,旋龙洞里的那幅画该是他父皇所做吧。从母亲的珍视程度,无疑,母亲手札里,那个难以面对的男子,该是他的父皇。
这些,他该不会知道。
而她也没有说的必要了。
毕竟,这对他,亦是种伤害,不是吗?
“所以,你选择封闭自己的感情,以此说服自己,在你心里,有的,只是江山社稷,再不会是其他。可,你其实也懦委,对待感情,你同样如此,不是吗?”她轻轻说出这句话,不再多言。
因为,室外,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这个声音,彻底地打断了一切:
“君上,有事禀。”
“说。”
门外的声音有一丝的踌躇,却依旧道:
“君上,我军将士用了今晚的膳食,突然皆腹痛不止,眼下,已令军医去瞧,该是膳食里被人下了巴豆粉。”
百里南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道:
“朕知晓了。着令军医速熬汤药,另,调情况稍好的将士往城楼替下城门的守军。”
“是。”那名男子领命离去。
百里南并没有一丝的愠意,他缓缓起身,哪怕,身上还有着灼热的温度:
“朕是懦委,否则,不会在旋龙洞那晚,将你让给轩辕聿,或许,那个时候,朕想的,始终是其他。”
旋龙洞,他,原是也知道的。
只是,那一晚,慕湮和轩辕聿的相拥,岂会瞒得住他呢?
哪怕,她再怎样搪塞周全,他还是有所察觉,方会往后殿去吧。
慕湮和他三年间,于夜国的后宫中,究竟,有着怎样的一段过往,俩人看上去,相敬如宾,只是,实际,都是将对方的身影驻进了心底,却不承认。
一如,她最早和轩辕聿不也如此吗?
她想说什么,他却起身,往室外行去,行去前只留下一句话:
“这一仗,朕,始终是输了。”
她没有拦他,即便他身上的情况并不好,然,他要做的事,不会希望任何人拦住他,况且,她隐隐听得到,楼外,传来一些声响,那些声响,她不会陌生,是以往每日,攻城楼时的声音。
“朕没有伤他,和朕对战时,他似乎有什么不对,朕收手不及,逼他至山谷旁,他不慎摔了下去,朕扯住的,只是那条穗子。”
离开房室的刹那,他留下这一句话,再无其他。
跌入山谷,会没事的,一定会的!
一如,现在的供城,定是轩辕聿回来了吧!
从这一晚的夜半,到翌日黄昏,整座杭京城再次经历了攻城炮火的洗礼。
夜军大部分因误食了巴豆粉,疲软无力,但,服了军医的汤药后,却个个精神矍铄,斗志昂扬。
百里南分少许兵力将军营内的所有巽兵悉数绑扎看守起来,其余兵力皆往城楼处进行守城之战。
夕颜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也不知道慕湮究竟怎样了。因为紫奴在门外守着,根本不会放她出去。
但,退一步讲,如今的形式,她出去,又能怎样呢?
攻城的战役正在打响,率领这场攻城战的人是谁,她想知道,却有害怕知道。
因为,如今,至少还存着希望。
若一旦发现攻城的不是他,是否,希望就会变成绝望呢?
然,再怎样,终究会有面对的一刻。
直到,外面的嘈杂声愈大,伴随着一些铁蹄的声音,及室外一阵打斗声后,终于,室门被打开。
室门推开处,竟是墨阳将军,紫奴被墨阳将军随身带来的士兵制服在一旁,眼里,是怒恨的目光。
夕颜顾不得紫奴,只带着惊愕,更多是欣喜地瞧向墨阳将军。
墨阳将军第一次对她扬起了笑弧,这层笑弧仅让她知道,该是轩辕聿真的平安地回来了吧!
她飞奔下楼,墨阳将军命令士兵将紫奴看押好后,亦急急跟在她的身后下楼,似乎在喊着什么,只是,她的心里,满满都是喜悦,却是听不清墨阳将军究竟在喊什么。
直到,奔到霓红楼外,墨阳将军追上她,请她暂且先勿出去时,她看到,不算空寂的街道那端,围着层层的巽军。
她没有听墨阳将军的话,径直往那里奔去,墨阳将军欲阻她,终是收回了手。
如果能再选择一次,她不知道,是否会奔过去。
如果不奔过去,是否,一切不会来得那样,让她无法接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