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素来,都不会说出这种毅然的话,很多时候,她温婉地,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所以,他和她之间,一直,都那么相敬如冰。
他冷淡地掰开她的手指,一点一点,硬生生地掰开去。
只这份硬,他知道,不会伤到她的手。
而,对于她的心,他早就伤她太多次,又何必再多这一次呢?
“朕早该知道,你是不会去往东城门的,现在,他就在西城门,这,才是你要的吧。”
这句话说出来,他看到,她的眸底蕴出一丝哀意,不过,只是哀意罢了。
“是,是臣妾要的。”
她的手,他终是要放了。
不过,来不及了,哪怕放开,她的人,再不会离开他。
此刻,四进院落外,传来兵器碰撞声、甲胄叮当声,利刃斩入骨肉声、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只欲将人淹没,终是,攻进来了吧。
她,还是没有走成。
他,还是没有放成。
都是命数吧。
他看着院落的门被撞开,百名精锐夜军退进院落,巽军一并出现在院落外。
退进的百名精锐夜军旋即布成护驾的阵势。
纵敌人数倍于己,这精锐之士仍奋勇无比。
边掩护着他们的君上和那名‘舞姬’,边打开后门,退到街道之上。
那里,正是杭京另一处的街道,直通东城门。
只是,这不算远的距离,如今要过去,却是难如登天。
兵器相交反射寒光中,一排排夜军蓝色的盔甲倒下去,一层层巽军青色盔甲又迎上来,巽军耐着性子,一层层剥去那蓝色的方阵。
两阵中间堆积着越来越多的尸首,终于迫得精锐士兵的阵脚开始微微有些惶乱。
便在此时,突然仿佛所有的人倒抽了一口气,旋即“万岁”声如潮水般漫卷开来,旦见巽军青色的阵势中,一着明光铠甲的男子长身玉立在巽军之后,他冷峻的眉目间仿佛映着微寒的雪光,而铠甲外明黄斗篷被风吹得飞扬,仿佛硕大的翼,正是传闻中,曾失踪于牡勒山的轩辕聿。
百里南犹记得他和轩辕聿短兵相接,于山上相搏,只是,不知道为何,轩辕聿仅防了他三招后,面色突然泛青,接着,眉目间似染上霜寒之意,哪怕,他一心要将其击败,见这样的轩辕聿,他手中的招式终是缓了一缓,一缓中,轩辕聿兀自手抚胸后退几步,却不料身后已是山谷,他就这般跌了下去,他忙上前,看到轩辕聿将剑刺入山壁中,身子,晃荡于山谷之上,那时,他没有任何犹豫,伸手想去拉他,未料轩辕聿眉心一锁,突然,手似连握住那剑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撤手,跌入山谷。
他伸出的手,除了抓住剑柄之外,再无其他。
而,剑柄上垂落的穗子,终让他突然再次有了计较。
这份计较,其实仅是为了掩饰他彼时刹那的心软。
轩辕聿坠崖,他理应痛下杀手,岂有帮其之理呢?
眼见着,巽军群龙无首,他最终的目标是杭京城,自然节省越多兵力越好。遂命夜军撤下山去,于山下,以二十万兵力合成包围圈,守住牡勒山,以求困巽军于无粮,不战自败。
而他则率剩余的三十万大军急往杭京,趁巽军两边都群龙无首之际,行破城之术。
只是,哪怕在周密的部署,终究,是存了人为的变数。
他的变数,说到底,还是没有彻底狠心冷绝。
譬如现在,他若挟持夕颜,面对这位巽帝轩辕聿该有更好的效果,可,临到头,他想到的,却是放了那一人。
不过,现在,让他终是下了一个之前未曾下得定的决心。
碰到轩辕聿,身旁的女子,总归有了去处。
百里南的唇边漾起一抹笑意,他看不到身旁女子的表情,他也不用再去看。
兜兜绕绕了一圈,交给那人,亦能还她一个周全。
毕竟,远嫁至夜国的凤夫人,天下人都知道,已经死于暮方庵的大火中。
一名刺杀夜帝成功的舞姬,这个身份,轩辕聿要迎回她,无疑是最好的。
轩辕聿眯起墨黑的瞳眸,睨着百里南,唇边仿似划出一道弧度,却是没有一丝的笑意,仅有那冷如千年寒潭的声音响起:
“阿南,想不到,朕和你,却又在这样的场合见面。”
“聿,这,其实就是朕和你最终的归途,我们的父皇,假扮做惺惺相惜这么多年,我们也扮了那么多年,不是吗?”
“朕欣赏你的坦率。确实,天下三分了太久,是该大一统了。”轩辕聿说完这句话,拨出佩剑:“不过,念在我们昔日同拜一师的情份上,朕再给你一个机会,假若,你能从朕的剑下逃得命去,那么,朕会考虑封你一个逍遥候,如何?”
一泓秋水般的剑身,冽然生寒。
逍遥候,从国君到候爷,银啻苍有所忍,他却是无法忍的。
这么多年的卑委求全,为的就是问鼎大一统,成为开国之帝。
若不成功,便成仁。
他,该是明白的。
所以,这一次对决,无非是生死决。
剑锋划出半个弧圈,和着百里南眉宇间隐然一种傲意,直指轩辕聿。
周遭的巽、夜两军皆慢慢退散。
二人,剑峰相格,于当中空出的圈内,招招旋出。
慕湮站在一旁,看着百里南,是的,只看着百里南,当轩辕聿出现的那刻开始,很奇怪,她的目光丝毫没有流连于轩辕聿的身上,唯一追随的,仅是百里南。
这追随的目光,却看到,数十招后,百里南的呼吸渐渐沉重,手中的剑式亦缓了下来,毕竟他胸前的伤未愈合,加上数日来的积劳,显在运剑的果断上就逊于轩辕聿。
而轩辕聿剑势轻灵,不焦不躁,愈渐招招犀狠,衣裳带起疾风卷动气流,宛如一团明光的浮云只将百里南团团围住。
两人的身影倏忽来去,剑气吞吐,闪闪烁烁,突听得一声低喝,轩辕聿手中剑化为朵朵剑花,剑花过处,格开百里南的剑刃,直刺向他的胸前。
“不要!”慕湮只唤出这一声,飞身上前,竟是要以身去抵开这一剑。
轩辕聿眸光一收,生生地就将剑峰偏移,偏移间,一旁同时响起另一个女子的声音:
“湮儿,小心!”夕颜从士兵的队列中,飞奔进来。
她的身份,大部分守城的巽兵却是知晓的,是以,都自觉让开一条路,正因让开这条路,让她得一一路无阻地奔进,随后,快疾地将慕湮推开。
这一推开,她对上轩辕聿冷凝向她的眸光,这眸光,有些许的陌生,但,初见他时的欣喜抵过这些许的陌生,她对着他,语音里,含着几许错综的情愫:
“皇上,放——”
接下来的话,她说不出,再没有办法说出。
声音,突然消逝在空气里,仅剩下,她的唇还张着,眼底,闪过一缕不可置信,接着,是低徊向自个的胸前。
胸前,有血色的花朵绽出。
轩辕聿手中的剑刺进她的胸,穿胸而过,狠厉,绝决,就这么穿了过去。
剑尖,直刺入,她身后,另一人的左胸。
那人,就是意识到不妙,正要上前推开她的百里南。
血,从她和百里南身子当中的锋刃处滴落。
一滴一滴,溅于地。
她的明媚的眸子,再抬起时,仅剩一抹悲凉的意味。
她看着他,手缓缓扶住那剑,他却随着这一扶,只将这剑再深深刺进些许,百里南的手也在这瞬间扶住夕颜的肩,夕颜的肩没有一丝中剑后该有的颤抖。
只是,平静地,仿若石雕。
而他能觉到左胸的疼痛,这种疼痛,那么的清晰,那么的透彻。
耳边,是谁的声音那样痛不欲生?
是慕湮的,她冲至轩辕聿跟前,伸手扶住那剑柄,却瑟瑟发抖着,再做不出更多的举动。
若拔剑,她不知道,夕颜的身子是否承得住。
毕竟,这剑是穿过夕颜的身子,再刺进百里南的胸口啊。
那么深地穿透,她不敢拔。可不拔,夕颜的命,终究是会没了吧。
她犹豫间,却看到,手里的剑忽地一轻,一轻间,伴着‘噗’地一声响起,她回身,只看到夕颜绝然地将剑从胸前拔出,不带一丝的犹豫。
剑拔出的瞬间,胸口,仿似有一块地方就空缺了,有冰冷的空气蔓进,这些冰冷一如那剑的锋利,将她血肉相连的某处,硬生生地割断。
帝王间的江山,果真,容不得的,是儿女的情长。
可,现在的她,穿着夜国的宫服,加上,之前大开城门放进夜军,并且在他本可以刺向夜帝时不知死活地跑出,想要阻止这一切。
他借着她的身子做挡,借机刺杀夜帝,亦是该的吧。
怨不得他啊。
要怨的,只是自己,做了太多的‘蠢’事。
她想说些什么,可,甫启唇,却仅是一口鲜血喷出,身子,随着这口血的喷出,再没有力气一样,她能觉到,夜帝的手愈紧地扶住她,想要阻住她坠落的速度。
但,他的怀抱,不是她该要的。
从来就不是。
他喜欢她的眼睛,因为,她的眼睛,或许能带给他一些慰籍。
只是,很快,她的眼睛,就要闭上了吧。
再看不到一切。
陷入黑暗中。
在这之前,让她再好好瞧一眼,轩辕聿,哪怕,是他将剑刺入她的胸中,她还是想瞧他一眼。
一眼,就好!
她的身子一挣,百里南的手,随着这一挣,终是撤去。
哪怕,这一挣,很轻微,很轻微。
眼前,血雾弥漫,她看到,黄昏的夕阳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洒上片片的金晖。
她的手,想向他伸出,快要死了吧,她希望,能死在他的怀里。
生命,如果只剩最后一刻,这就是她唯一的愿望。
让她投靠在他的怀里。
然,她的身子,仅是坠落在冰冷的地上,指尖,微动了一下,却再是伸不出去。
轩辕聿,为什么,他那么冷漠地站在那,连一丝怜惜疼痛的目光都吝啬给她呢?
为什么?
‘你在,我就在,你不在,我也没有在的必要了。’
谁的话,在她耳边缠绕地盘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