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秦颂靠在墙角处于半梦半醒之际,安静的牢房里又起了零零碎碎的脚步声,警醒地振了振精神,秦颂依旧闭目装睡,而耳朵则细细听着那脚步声的去向。
牢门的锁再度发出“哐当”碰撞的声音,秦颂又感到有人影笼罩住了自己,莫非皇帝大清早就来了?她缓缓睁开了眼,却见面前是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人,她对这人的样貌有印象,是刑部尚书苏世承,她撑着身子站起来行礼,想开口发声,却因一夜过去口干舌燥而声音沙哑,“秦颂见过苏……”
“秦小姐不要见外,苏某前来也不过是好意提醒几句。”说罢,苏世承的目光向后一凛,狱守长立刻领会,笑兮兮地退到了大牢的大门口,识时务地眼不见耳不闻。
秦颂沉默地看着苏世承这一系列动作,思忖着刑部尚书屏退旁人会想与她谈些什么,他身后是何人,有何意图,自己又该如何对付。
“秦小姐,殿下后日回京,请再委屈两日。”身后已无他人,苏世承对秦颂的态度更为恭敬,他把声音压到了对门牢房疯癫的老头也听不到的程度,小心翼翼地传达着昨夜京郊大营来讯的重要内容。
秦颂的心头一亮,方才复杂又忐忑的思绪甚至入狱之初对周天熠的怀疑全部归于不起波澜的宁静,她微微欠身致谢,“秦颂谢过苏尚书。”
“不敢当不敢当,为殿下尽力是在下分内之事,只是狱中耳目众多,苏某无法多做安排,还请秦小姐见谅。”
苏世承欠身没有承秦颂的礼,抖了抖袖子脸色微沉,又说起了另一件当下最需要应对的事情,“今日午后或者傍晚,那位会至此。”边说,他的手边向上指了指,意为“天”子将至,“秦小姐万事小心,静待殿下佳音。”
秦颂一笑,了然点头,目送苏世承离开。
想不到刑部尚书也是周天熠的人,加上之前林林总总她在王府见过的当朝大员,这四方的中枢究竟有多少人已经投到了他的麾下了?
又是调查五龙堕天案,又是追查《山河社稷图》,手握八十万兵权时不做图谋,现在却笼络了那么多官员为他卖命,甚至平王也好似在暗中助他,他……究竟想做什么?
所有的信息爆炸一般涌入秦颂脑中,她安心于知晓了周天熠回京的确切时间,而她只要在这之前保全自己,便能全身而退;她又不安于对周天熠的了解,这段时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渺小信任,又一次土崩瓦解,她看得出他的为人却终究看不懂他的谋划。
深吸一口气缓解胸口的憋闷,她靠着后墙又滑坐了下去,这些纷纷扰扰在她出狱后再关心也不迟,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对付周天磊。龙椅之上的九五之尊,竟然要亲自到这肮脏的牢房看望她,可真是对她重视至极啊?
从昨夜至今,秦颂都在想象皇帝会如何向她开口,是威逼,是利诱,还是恩威并施?亦或者,他只是来告诉她,明日就可裹着红绸在寝殿等他临幸了?
她摇了摇头,面露苦色,无论她设想什么样的情景,她都忍受不了。
她的整颗心都在抗拒成为周天磊的妃嫔,而每每纠结之时眼前晃过的都是周天熠的影子,各种各样每时每刻,他在自己身边时为自己带来的惬意、舒适甚至心口砰砰然的跃动,那是任谁都不曾给过的体验。
周天和给她的消息是皇帝今日会来,而苏世承则告诉她今日午后或者傍晚,所以从午饭点开始,秦颂的心就一直提着吊着,“偷税漏税”之事还没过堂,她仿佛就已经在等待最终审判了。
毕竟一朝天子,终究是日理万机的,何况周天磊并不是庸碌无能之辈,整个下午,秦颂也没有等来圣驾。
直到入夜,牢房的通风小窗口都看不见光亮了,被紧紧锁着的大门才有了动静,狱卒早已被调到别处,刑部侍郎孙正文亲自为其开门引路,其后还跟着个五十模样的老侍者,弯腰一手提着盏灯笼,一手提着食盒。
周天磊未着龙袍,此次是低调地微服出巡。
秦颂看到他在离她尚有一段距离时就亲手接过了老侍者手中的食盒,心中就暗暗发笑,尚在京周的三位平辈龙子家的膳食,她就要都尝过了,除却王公贵族,普天之下怕只有她一人得此殊荣了。
开锁的声音响起,她才佯装发觉来人,惊起恭敬欲跪礼,“民女见过陛下。”
“秦小姐别来无恙。”周天磊上前虚扶了一把,示意秦颂起身,不用他出声,刑部孙侍郎就自觉退了出去直接离开了大牢,而老侍者则退到了大牢门口,无声无息地守着。
“陛下说笑了,民女身在狱中,有恙无恙还得您说了算。”正因为起了把她纳入后宫的念头,周天磊这次打量秦颂的目光里充斥着雄性审视的色彩,好似能透过衣料把她看得一清二楚,秦颂虽不喜自己被这般丈量,却还是迎着他的目光凛然与他相对。
“秦家偷漏税赋,铁证如山,你还有想说的吗?”秦颂大方回视过来的眼神有一瞬间让周天磊对手上的那摞证据产生了怀疑,秦家的问题当事人应该最清楚,有账簿在手绝无可能翻身,她为何无畏无惧?
“陛下,秦颂只听司长大人说被举报偷漏税赋,于是就被‘请’进了这狱中,至今仍未过堂,对此不甚了解。”秦颂回话恭敬,笑得也十分平静自信,仿佛对“证据”之事一无所知。面前这位才是这场谋划中最关键最核心的人物,绝不能让他对账簿的真假产生疑问。
“朝中有提议朕亲审此案,朕也有如此考量。”秦颂终于露出了与疏离淡漠恭敬不同的呆滞神情,周天磊得逞地弯了弯嘴角,时机已经成熟,向前走了几步拉近他与她的距离后,说道:“朕念在秦家对四方贡献巨大,即便此案为真,朕也可以给秦家一次机会。”
秦颂抬头显得相当惊讶地望向周天磊,皇帝竟然愿意让步至此?哪怕偷漏税赋为真,也肯帮秦家瞒天过海?
然而她的错愕似乎被周天磊误解为等他开条件,如此一想,他对此行的目的能够达成更加笃然,甚至话语中的音量也稍有提高,“朕心悦于你,若你入宫伴朕左右,此案今夜即可作罢,秦家也会安然无恙。”
看着周天磊一副言辞凿凿胸有成竹的模样,秦颂悠悠然笑开了,她五六七八岁就在秦宅看着父亲接触各种各样的人,而十二三四岁时,自己已然与形形色色的人有了交往,皇帝的心思,她看得透彻,根本不屑一顾。
所谓的“心悦”,许就是方才那审视时才起的心思,入宫相伴不过是为了牵制秦家,不让秦家为周天熠所用,甚至更好的,还能够纳为己用。可笑,真是可笑,明明是一句情话,却满是挖空心思的利用与筹谋。
“秦颂谢陛下抬爱,可是……”她谢得诚心诚意,随后羞赧地低下头,像是有什么无法启齿的话藏在了这拖调中。
“可是什么?”周天磊心中一喜,只要纳了秦家,下来只要专注对付王家就可以了,他以为秦颂又要跟流水宫宴上那样说什么父兄不在京周,无法做主,而这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父命如山,但皇命如天,难不成这秦淮还能还敢反对?
秦颂眼睛一闭,胸口起伏,带着点女子特有的娇软,低声说道:“秦颂与昭王殿下已有肌肤之亲,身躯残破恐无法侍候陛下左右,请陛下降罪。”说完,直直又跪了下去。
她低着头,脸颊直到耳根都红了起来,这不只是演戏,让她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子亲口说出如此羞于启齿的话,她……即使是她也有些遮掩不住,况且对象还是常触得她无法平静的周天熠。
周天磊的脸色阴沉了起来,直到刚才,他都以为京周的流言不过是有心人的谣传。据手下人对秦颂的调查来看,她虽出身不高,却是个自尊自重自爱的女子,哪怕多年沉浸在商场里,也仍是干干净净不染俗尘,断不会做出这等自损清白之事。
可现在是她本人亲口所言,他还能不信?他不仅高看了秦颂,也小看了他的九弟,只要拿捏住一个女人的心,就能够轻而易举驱使她,而他的好弟弟一回京周,就对秦颂百般示好,先他一步,与秦家有了接触。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周天磊没有叫秦颂起来也没有再看向她,背着手转身出了牢房,“朕所言并非儿戏,你自己好生考虑。”
秦颂抬起头时,周天磊和老侍者都离开了,倒是对面牢房的垢面老头蹲在墙角看周天磊看得满目血丝,但无关紧要的人她根本无暇在意。
她幽幽闭上眼,这才真正松了口气,手心乃至后背都是冷汗,直面皇帝还想着拒绝天恩,自己真是嫌命太长了。
环顾四周,方才周天磊提着的食盒都被他带走了,果然没有男人会不在意这个问题,这是她想了一整天在无数借口里拎出的最直接最保险的一条,虽然后果也比较严重,不过总好过直接就被纳进后宫吧?那可真再也出不来了。
再过一天周天熠就回来了,只要看过她留给他的那些书信,应该很容易就能为她澄清。
走出大牢后,周天磊全无心情理睬殷切的孙侍郎,快步回到马车上直接就回宫了。为他打着灯的老侍者不是他人,正是宫中的内侍总管高德明,此人十多年前因密案被先帝调到冷宫,后先帝病重时又重得荣宠,甚至之后也得到了新皇周天磊的看重。
高德明十六岁进宫,今年五十有二,对皇宫内外了若指掌,方才周天磊与秦家小姐说话时,他也远远观察了一阵。这秦颂分明是在撒谎,陛下对女子之事不甚了解,因此看不出端倪,然他在宫中接近四十年,服侍新旧妃嫔美人不计其数,女子是否完璧一眼便能看个七八。
她冒着欺君和名节不保的风险,只是为了不进后宫,亦或者真是一心向着昭王?
若真是后者,祁妃娘娘又该开心了,如果对象是如今的昭王殿下,秦颂的嫁妆或许不止是数不尽的金银和秦氏的支持了……
今日,果真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