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浅眠的周天熠被窗框的响动惊醒,他的手下意识就摸上了置于床沿的长剑,身体一动不动,目光却向着窗子瞟去。
许久,不见窗边再有动静,周天熠小心地探出了头,只是风声,但窗外有淡淡曳动的火光,他心生疑惑,瞥了眼安睡在一边的秦颂,无声地翻下了床。
周天熠悄悄地开窗,露了点缝隙够他看到外边的景象,客栈后的大片空地上此时生着七八口大锅,锅下的柴火烧得旺盛,锅内更是沸水腾腾。
精壮的男人们两人一组,抬着血肉模糊的东西直往大锅里丢,而女人们则站在锅边,一簸箕一簸箕地舀着什么东西也往锅里倒,稍年长一些的男人则奋力搅着插在锅里的长棍,一众人都配合得十分得力。
他本以为这是当地人的小庆典,在这边境,哪怕只隔着一条河的两个小镇,都有可能生出两种不同的习俗。而据他所知,生锅煮肉,跳舞喝酒就是一种庆祝丰收的形式,可夏日才至,离收获的金秋还有一段日子,这庆典是不是早了些?
周天熠的心里正犯着嘀咕,下面的人却开始起锅了,“……”没有人跳舞也没有人喝酒,没有人弹唱更没有人欢呼,每个人脸上都是木然的表情,这实在不像庆典,反而像是祭祀或者说……送葬?
这时,锅中沸水倒入水桶,锅底除了渣子和老肉,还浮出了一颗颗骷髅,周天熠诧异,他一直认为壮汉们丢进大锅里的是屠宰了的牛羊,可这一颗颗人头大小的头骨全都在告诉他,这小镇里的人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烹煮人的骨肉,在四方是大罪之一。
起锅之后,浓重又刺鼻的药味随风扑面而来,周天熠呛了一口,忙捂着口鼻回身,防止让自己发声惊动了楼下空地上的人们。同时,他也意识到,那些女人们倒进锅里的可能是药材,到底是什么东西,需要药材混合人的骨肉来蒸煮呢?
再开窗向外望去时,下面的人就已经换上了新的水、倒进了新的药,男人们也在一具一具往里面丢新的尸骨。客栈的二楼离空地还是远了些,周天熠想亲自出去走近了再看看,可秦颂一个人睡在这屋内,他不可能放下心走出去。
“余飞、姚林,你们过去看看,切记不要打草惊蛇。”他低声向屋顶吩咐道,与“影子”们接上头后,他们就一直隐于暗处随侍自己左右,今日所见乍看之下与豫岩之事毫无关联,但那股药味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一路调查处处都与药有关联,这小镇恐怕也得放点心思好好调查一番。
外面的烹煮还在继续,周天熠还欲多观察一会儿,房门外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薄薄的刀刃通过门缝插入,又轻又缓地挑开门闩,周天熠一惊,连忙翻身躺上床榻钻进薄被,也把秦颂护在了怀里。
来人在房间里翻翻找找,看样子只是在找值钱的东西,很遗憾,他们轻装简从出门,唯一带的东西也都在秦颂铺床的时候被她放到了床里侧,这小贼大概要无功而返了。
房门又原模原样被关上后,秦颂先爬了起来,斜睨了眼门口,低低地哼笑了一声,半夜入室的小贼她在边境行商时偶尔会碰到,这些人为了自保只动财物不动人,把财物藏起来,他们也没辙。
“你醒了?”他明明记得秦颂睡得很熟,现在这清醒的样子连一点睡眼惺忪都没有,但在她回答之前,他先看向了她撑在他身上的手臂,“你……”在周天熠的潜意识里,有意靠近和无意靠近是有很大区别的,而现在,他们在无意间贴得太近,秦颂的长发垂到他脖颈边,只要一低头就是与他四目相对,他自问没有那样的自制力心如止水。
被如此提醒,秦颂也意识到他们两人现在的姿势有些不妥,手抖了抖才缩回去,仓促地挪了挪位置,安安静静抱着双腿坐到了床里侧。身上的重量被移走后,周天熠松了口气,那股由心至身的冲动也在放缓呼吸自我调整时褪去了。
窗外已经没有火光的影子,也没再听到烹煮搅动的声音,天色比夜半时亮了点,空地上的人该是散了吧。
完全缓和过来的周天熠手枕着头,即兴而起地向秦颂发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门闩……有声音的那会儿。”秦颂吞吐着回道,方才的接触,她触到周天熠的胸口,比平日烫了不少,烧得她的手乃至脸颊也升了温,她的脑海里清晰地映出了黛夜楼的姐姐们玩笑时才跟她说的词儿——玩火。
周天熠说的没错,自己太放心他了,可这并非自己可以控制的,信就是信了呀。
“……”周天熠对秦颂的回答感到不可思议,小贼抬门闩那点细碎的声音她注意到了,可之前他连带着说话和翻床有更大的动静,她居然没醒?她在外的警觉性究竟是高……还是低呢。
“你几岁开始经商的?”两人皆无睡意,又有夜色遮着相互的视线,周天熠想着说点什么,随口问道。
“记不得了。”秦颂轻笑,“我有意识开始,就在家里见着父亲与客人谈买卖,后来父亲见我对此有兴趣,时常把我带在身边,再后来,父亲分了几家铺子过来,说给我玩玩……”秦颂循着记忆悠悠说起,她不排斥把这些告诉周天熠,虽然行商时有很多不好的回忆,但因为身后有家人和朋友,可以说她过得一直很好。
“玩玩?”周天熠笑出了声,他虽没见过秦淮,但这教育方式倒是跟她母妃有点相似,他第一次摸到长枪的时候年纪还太小,提都提不起来,结果过了几天他的母妃找人给他打了个小的,丢给他就说“玩玩”,这一玩,就玩进了军营,玩上了战场,玩到了现在。
“那殿下又是何时进的军营?坊间传说七八岁,是真的吗?”今夜话都说开了,秦颂也不多顾忌地想问就问,在她看来皇子皇女都是娇生惯养的,七八岁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就算周天熠想,先帝和祁妃也未必允许吧。
“呵,我第一次偷偷溜进京郊大营是六岁的时候。”周天熠说得有些得意,“左将军还没发现我跟着他出了宫,进营地也是钻了守卫的空子,后来那日当值的守卫被罚了,我只好再偷溜出去一次拿了点御膳房的东西去给他们赔罪。”
这是玉树临风的昭王会干出来的事情?秦颂抿着嘴,暗暗在心里发笑,而后又兴致勃勃问起,“那坊间又传你十六岁以一当千也是真的吗?”这种事,没有比直接问本人得来的答案更准确了吧。
“你信吗?”周天熠侧身换了个躺着的姿势,问道。
秦颂答不上来,她既相信也不相信,她还未见过周天熠挥舞刀枪,也不知道他的武艺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但接触了那么久,她又觉得他办得到。
周天熠不是真的要秦颂回答信与不信,那次经历于他而言太过深刻,真说起来,得缓缓神,“是真的,但……我当不起那个名。”他望着床顶,吐了口气,言语中有怆然,“孤军深入是我固执己见的后果,而招致敌袭亦是我的疏忽,将他们带回大营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事后他没去纠正传言的因果正误,四方大军需要一个象征正军心,而当时的他正合适。
简单的几句话,秦颂就懂了,“人都会犯错,错而能改,善莫大焉。”
“可枉死的人命却是回不来了,我这双手,看着干净,也不过如此。”周天熠伸出手,从手背又翻到手心,他平静的语气里尽是对自己的嘲笑。
“但这双手……”天微明,秦颂可以看到周天熠手掌的轮廓,她怔了怔,上前触着他的指尖,轻轻握住,“这双手也保护了四方的百姓,殿下,并非染血皆为不净。”
“我知道。”周天熠的语气依旧平静,他放下手的同时也把秦颂的手压在了掌下,轻轻拍了拍,“明日还要赶路,再睡会儿吧。”
秦颂看得出周天熠不想多言,她缩回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被他拍过的手背,不做声地躺回里床的最侧边,矜持地与他保持了一个身位的距离,时而闭目时而睁眼,第一次这么平心静气与人交流过往的经历,她哪儿还睡得着呀。
枕着手臂仰躺着的周天熠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天色又亮了一点,他的轮廓愈渐清晰,秦颂在里床的阴影里偷偷注视着他的侧脸,不知不觉又睡下了。
这一夜算是过得安然无恙,早上一起来,周天熠就开了点窗朝昨夜生了大锅的空地望去,空地依旧是空地,丝毫不见任何烹煮过东西的痕迹。
待秦颂梳洗完毕,他们就出了房门,恰好宿在隔壁的广寒、月笙和沈不闻也走了出来,五人见面皆是一愣,秦颂以为又要迎接沈不闻的一顿调侃,毕竟他总喜欢揪着周天熠和她不放,没想到这最没正经的人现在的脸色比任何人都要难看。
几人互相交换了眼神,十多日的共同赶路让他们之间有了些许默契,不用多解释,大家都认为这客栈和这小镇内情不小。
“边走边说吧。”当务之急是先进湘城,现下无暇管这里的闲事了,回头等“影子”把小镇的情况报告给他,再做打算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