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般的铺子不同,锦庄的中堂比后堂要大上许多,并且向阳敞亮,说是个中厅也不为过。锦庄里常驻的裁缝有三位,加上他们各自带的学徒,一共八人在中堂右侧专门隔给他们的侧间里裁布制衣。
锦庄的裁缝手艺极好,要价也极高,因而实际选择在庄里做衣裳的只有高门大族,秦颂以前觉得这是亏钱买卖,哪个大族没有专供自家使用的裁缝,宋掌柜兼开的这间裁缝铺肯定会经营不下去。
然而慢工细活的好名声却被宋掌柜做得名满豫岩,于是连带着湘城外其他城中的富贵之家也到这儿排了号地做衣服,自这隔间出现以后,生意从未断过。
“小姐这回在湘城呆多久?这些料子是之后运回京周还是让张裁缝先量着尺寸做起来?”宋掌柜不知秦颂此行湘城的主要目的,以为还是与往常一般是去楚氏探亲,时间长不了。
秦颂小心摸着青花锦的手一滞,宋掌柜这问题是问到点子上了,依着目前的状况看,即使豫岩的疫病和毒症得到了妥善解决,周天磊的封城命令也不会马上解除,而青花锦最适合做的是轻薄的夏装,等运到了国都在想着做什么衣裳,怕是都要入秋了。
青花锦来之不易,她很是珍惜,不会拿去做过季的衣物。
“先做着吧,张裁缝的手艺我也很久没穿戴过了。”思前想后,她还是耐不住青花锦的诱惑,随即笑道:“也不知张裁缝那排了几套衣裳,我得等多久?”
“小姐不弃我的手艺,哪还有要排队的道理。”屏风后响起爽气的女声,随后就步出个穿着男装束起长发的中年妇人,一看就是干练利落的手艺人。秦颂一到铺子里,她就听到声音了,可是手上的活儿不能马上停,只得耐心做完了再出来接待她。
“张姐姐。”秦颂甜甜一笑就迎了上去,她之所以招了刻板严肃的张裁缝的喜欢,就是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时,开口就喊了一声“姐姐”,张裁缝一乐就乐到了现在,空闲下来总不忘给秦颂设计几套新衣裳。
女性手艺人极少,但正因为张裁缝是女子,在做女子裙装上独树一帜,红极豫岩。
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就比划起了衣服的款式、裙子的长度甚至还有一些私密性的话题,没多久就进了里间量起了尺寸。周天熠撑着侧颊毫不无聊地注视着秦颂的一举一动,她精挑细选的纠结和进进退退与裁缝商量的模样,像极了婚前筹备的新嫁娘,光是看着就令他心悦。
及至秦颂进了里间,他的目光才转向了其他地方,细细地打量起这间中堂。
宋掌柜恭敬站在一旁,也不离开,也不上前与小姐带来的这个年轻人打招呼。能与小姐同车而来,对方一定是客人,只是小姐一直没向他介绍起他,想来他不是来与锦庄做买卖的。
然小姐对他的态度又有别于以往任何一位同行之人,他可是清楚地看到了,张裁缝拿出各种样衣比在小姐身上的时候,小姐时不时就会向他的方向看去,他有反应才会认真考虑起究竟要做哪一套衣裙。
女为悦己者容,莫非……
如此一想,宋掌柜看周天熠就更不顺眼了。
他纵横商场,全国各地的朋友也不少,可从没有见过这号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也想娶走小姐?哪怕有样貌有品性也不行!小姐从前就吃了无数无权无势的亏,现如今要寻夫婿,必得是要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
周天熠察觉到宋掌柜对他的不善,据说人越老就越固执,他自然不会不识趣地去碰钉子。
中堂的北窗可以看到锦庄侧边的小街,他更多地把目光放到了外边。即使是不起眼的小街,亦是井然有序,丝毫没有阳城那种乌烟瘴气不见阳光的感觉。这有序的繁华,应是与护着湘城的楚氏息息相关。
他曾向秦颂打听过楚氏的营生,秦颂告诉他,楚家祖上钻研数术已久,数术这门类在诸华解体后的有一段时间里,被人们看作是旁门左道,一时间被打压得十分厉害。而现在,楚氏隐去了数术之法,靠给人设计宅邸为生。
周天熠有些不信,只做宅邸设计的行当,其权其势能包裹作为豫岩中枢的湘城?
楚家定不止于此。
“公子,小姐请您到后堂去。”月笙回到中堂时,周天熠所在的那个隔间早没了其他人,宋掌柜已在后堂与小姐聊了多时,本以为昭王殿下很快也会往后堂跑,谁知怎么等也没等来人。
“好。”周天熠应声,收回向外的眼光跟在月笙之后向后堂去。
他们刚好在后堂的门口与出来的宋掌柜相遇,老头儿只是礼节性地行了个注目点头礼,月笙想上前提醒,却被周天熠摇头拦下了,望着宋掌柜昂然远去的背影,周天熠的脑海里只冒出了三个字——老顽固。
“宋掌柜并无不敬之心,殿下大量,请不要与他计较。”宋掌柜虽不知周天熠身份,但一而再再而三如此,也绝非待客之道,在周天熠还未开口前,秦颂就上前为其解释并请罪。
“情有可原,不知者无罪。”周天熠悠悠说道,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无辜,“我做了什么惹老掌柜不快了吗?”
望着周天熠困惑的神情,秦颂“扑哧”一声掩嘴笑了出来,“没有。或许……宋掌柜觉得‘邹熠’此人无权无势护不了我周全吧?”她玩笑说着,听父亲说宋掌柜是毫无根基白手起家的人,那从前定遭了不少白眼。
周天熠一愣,眼睛微微睁大显得有些惊讶,随即也笑了起来,挑眉对着秦颂说道:“放眼整个四方,若说本王护不了你周全,还有谁敢说能的?”四方昭王,即便邻国之人见了他也不敢妄动,何况本国?
他们似乎把话题扯远了,见周天熠没有怪罪宋掌柜的意思,秦颂放下了心转身将他往后堂里边带,“不说这个了,宋掌柜告诉了我一件事情,有关冯氏。”
自从知道了冯氏的势力,这家就成了他的心头一患,现在又有了情报,周天熠敛起神情沉静下来,示意秦颂说下去。
“几月前,冯氏与锦庄做过一笔大交易。冯氏购置了一大批结实的粗麻料子和棉布。”
粗料和棉布的用途广泛,但与冯氏联系起来,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冯氏采买这些是为了给私兵制衣,也就是说,冯氏有扩充私兵数量的嫌疑。
“……”周天熠听了没做声,其他勾当做得偷偷摸摸可能还不会被发现,但是私兵可是人啊,平白无故多了那么多号人,还能无知无觉不成?可他这几月,哪怕是在前线时,都没收到过冯氏扩充私兵的消息,着实怪异。
“殿下?”
周天熠想得入神,即便秦颂近在咫尺,她的声音也好似是从远处飘来,他梦醒般侧过头,才想起来自己忘了给她回应,于是点了点头,“冯氏之事还得继续调查,齐王真是丢了个不小的麻烦给我,不与他同甘共苦都不行啊。”苦笑,他已经着了齐王的道,事关四方边疆安宁,退不得,只能往前走。
“若冯氏真是对四方有所企图,早晚会露出獠牙,殿下不必太过心切。”
“你总是捡好的说。”周天熠宽心笑道,进而把目光放到了屋外,“齐王把这么大的麻烦分了一半踢给我,怎么也该负起点责任了吧。”他看的方向正是四方西北——五更的位置,“放心,冯氏是五更大患,他比我更急。”
冯氏牵扯邻国,即使他也着急,也只能耐下性子等,不过眼下他还有另一个问题想问秦颂,“秦颂,你也算楚氏亲族,这是什么,你知道吗?”周天熠掏出楚湮给他的桃木牌问道。
桃木牌的做工与二表哥送她的桃木簪相似,她忽然想起来母亲曾与她提及的楚氏宝物,脱口说道:“这是楚氏的奇门五行令。”这小物件的名字听着非常玄乎,在秦颂眼中,与数术有关的都是天外之物,她听不懂更看不懂,但母亲曾经有与她细说过此物的作用,只是母亲说得太高深,她……记不得了。
“这东西带在身上应是可以避开危险,殿下好生收着,在豫岩期间不要离身。”秦颂含糊地说,她隐约知道“奇门五行令”与楚氏设置的各类机关有关联,可若说得不明不白,周天熠再深问下去,她更答不上来了。
只是二表哥把此物给昭王是何用意?难道是认为楚氏其他人会对周天熠不利?秦颂头疼,她发现最近到哪儿都不得安宁。
“我知道了。”周天熠点头应声,掂了掂牌子,又把它收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奇门五行令”是诸华十二世家楚氏的所有物,若先前只有五成,那现在他就有八成的把握认定,这个湘城楚氏就是诸华分裂后隐世的世家楚氏!
如此,前几天很多他心疑的地方就能串联起来了,楚氏之人能掐会算,将这技能融入到设计中,所建宅邸皆是紫气东来的福宅,收入可观。而世家楚氏本就出自豫岩,算起来在当地可是有千百年的根基,即使如今势力不如从前,独霸湘城还是没问题的。
还有楚湮,他是个人才,但还需要磨砺,他都有些忍不住要将他带去京周了。
“这趟豫岩,还真是不虚此行。”
接着,两人又在后堂惬意地小聊了一会儿,才起了回楚宅的心思。
周天熠一到住处,就提笔给齐王写了封信,他要知道齐王所掌握的一切有关冯氏的情报,此也作为他衡量姜狰与他合作诚意的首要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