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所有人都被点到了名委以重任,唯独缺了她,秦颂看了一圈围坐在石桌边的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了井然排兵布阵的周天熠身上,而周天熠恰好也向她瞥来,她心头一慌,昨夜种种在脑袋里挥之不去,可故意别开视线又太刻意太明显了,刻意躲着他,明显心虚。
周天熠一眼就看出了秦颂心中所想,她笨拙的表现令他好笑在心里,如此也证明他是能够挑起她内心波澜的,她的心并非如外表那般清冷平静。
他向来主张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又怎么会遗漏了秦颂理财算账的能力呢,不过现在还未有她的用武之地,可周天熠也明白,秦颂不是一两句模棱两可的话可以搪塞的人,于是如实把安排告之,“有一件在座只有你可以完成的事情,不过还要等几日就是了。”
“什么事?”哪怕被个人感情搅乱了心神,一提正事,她就会毫不含糊。秦颂直勾勾望着周天熠等他的下文,这是从昨夜以来她对他最大胆的举动。
“查官账。”周天熠一笑,补充说道:“假药、疫病、毒症相扣,没有豫岩官吏的回护和纵容,冯氏及豫岩的世家豪族是无法为所欲为的。秦颂,我要你尽全力找出官账中的一切异常。日后,这将作为惩治这批贪官污吏的证据之一。”
所谓官账,就是公家的账簿,是需每月一层层向上级报送审核的,所以慎之又慎,若官账的条目出现纰漏,地方一众官吏都脱不了干系。
“……”官账可是只有户部直属下派的官员才能审查的,周天熠竟是让她这个无关人员碰这些东西?于周天熠而言,四方的国家机器永远高于他个人的安危,因此这个决定不止是出于他个人对她的信任,更是在另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对她能力的肯定,秦颂忽然觉得很高兴,带着笑点头,“好,秦颂不会辜负殿下所望。”
“除此之外,能从中找到豫岩豪族与地方官吏勾结的证据更好。”
听及周天熠所言,在场所有人就连王君若都忍不住向他看了看,给人的印象就是宽厚温和的昭王,这回是打算给豫岩彻底换血吗?这种雷厉风行的态度与绝不姑息的作风,倒是像极了年轻时的先帝。
“天熠,这都清算下来,可不是小数目啊……”周天慕也对弟弟的决定表示相当程度的惊讶,先不论豫岩这数量庞大的官账,秦小姐一个人看不看得过来,若是真把此次涉事的人员全部拉扯出来一刀砍,上面对豫岩的管理就会陷入半瘫痪。
然豫岩是四方的边境要地,如今五更、九绕,哪怕是四方自己都仍有再战之心,哪里容得这样的州城疏于管护?
“六哥放心,弟弟自有分寸。”周天熠给了周天慕一个放心又自信的笑容,随后瞥了眼渐渐正移的太阳,“如此,便先散去吧,这院子清净本就是供人静养的,我们已经打搅多时了。”
一行人告别王君若离去,秦颂给月明的命令仍是留在院里照顾他直到康复为止。
“秦小姐,这月明姑娘莫非就是那京郊药铺的掌柜?”秦颂跟着周天熠走在最前,沈不闻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她问道。
“是啊,怎么?是不是后悔没有马上去当我家铺子的坐堂大夫了?”秦颂的脚步慢了下来,这一路走来她是第一次见沈不闻打听一个女子,而月明的医术天分该是让两人有些话题聊聊,啧,丫鬟大了留不住了?
“底子不错,是个好学生。”
沈不闻的回答有些许躲闪,秦颂听出来了,但不去刨根问底,只悠悠然说道:“沈大夫,你不是故意装糊涂的时候,真的挺好的。”
他不知道秦颂口中的“装糊涂”是指平日他的插科打诨还是对月明的上心,没有马上接话,脚步也顿了顿,秦颂已经走远了,而到了快听不到声音的距离,又传来了秦颂抛来的邀请,“沈大夫,京周是个好地方,你就跟着我与殿下一同回去吧?”
沈不闻本就有此意,现在被秦颂说得竟有些不好意思,月明的天分若是由他或是医家族老来指导,该是能有很好的提升,况且……她真的挺好的,嗯,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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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周学礼和二皇子周学易走的官道,行踪非常容易查到,广寒只出去转悠了半天,傍晚时分就把两人三日内能至桐城的消息带给了周天熠。
周天熠当即就又为两位皇子一路的安全做了一系列部署,排除有可能埋伏在途中的冯氏杀手是必须的,考虑到有伤王君若的药粉也用在其中的可能性,他还特意请沈素钰提前配置了些与之对抗的解药。
他能做到的,他会尽力而为,余下的,也只能看周学礼和周学易自己的造化了,他们终是要长大成独当一面的一方之主,总让他们有所依赖才是害了他们。
第二天才得知这周密安排的王君若听着直蹙眉,恰好周天熠路过他所在的院子,他半开玩笑地与他闲聊起此事。
“我可不知殿下是如此心善之人,茂王自登基起时时都想要置殿下于死地,殿下何苦这般为他的儿子们着想呢?”是清晨,王君若依旧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透气,他笑着言说,尽管无法起身行礼,却看不出他有何不恭敬之处。
周天熠不拘礼地随意一坐,对王君若所言不做个人层面的表态。
帝王家的子嗣,生来就要经历风雨和争斗,他这次护他们不是因为觉得他们有多无辜,他们终究是他的侄子,骨子里还有一点血脉亲情感的他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出事,当然,这点出于私情的原因周天熠没有与王君若说起。
而除此之外,周学礼和周学易的生死更牵扯着四方与邻国的太平,“若他们真在豫岩生了变故,便是正中冯氏下怀,到时冯氏挑拨三国关系,而陛下为给儿子报仇十成九会起兵,四方以一敌二,太不利了。”周天熠如在营帐中分析军情一般冷静沉着,如今三国停战至少得持续五年以上,才能对得住他与将士们豁出命去的奋力一战啊。
王君若一愣,他只想到了三国再战,却没想到皇子在豫岩殒命后,战火再起只会是四方以一敌二的局势。皇命不可违,以周天磊这计较多疑又有点狭隘的性子,真不是没可能变成这样。
他的眸中不知不觉溢出了点寒意,之前即使是“五龙堕天”案前后,他都没去在意过谁能登上那高位,可三月昭王回京,朝堂动荡,王氏比从前更甚地表现出对周天熠的青睐,其后秦颂莫名其妙被卷入政事,加之最后整个秦氏都入了局,他作为“放养”在江湖的王氏一员,也在不觉间思考起了昭王与茂王,谁更能带四方走得更好更远的问题。
王君若走神了一小会儿,再度瞥向周天熠时,表情又放松了下来,噙着不明意味的笑向周天熠征求意见:“只要不伤及两位皇子的性命,利用一下他们是否也无妨?”
“你——”周天熠愕然,欲言又止,他本是警惕地想说“你想做什么?”,可转念一想,王君若都找他来商量了,定不会是什么祸国殃民动摇国本的鬼主意,但话已说出口,他只好绕口地换了句玩笑话,“——还真是不把他们俩当皇子看待啊!”
王君若轻咳一声,没有否认,也没有在这过渡的感叹上停留,即刻就说起了自己的想法,“殿下既然已经下了决心要为豫岩换血,那豫州中枢官员所下的调查令、调遣令就是必不可少的,而事实是,我们现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彻查豫岩的所有官吏,哪怕豫州州长是殿下的人,这命令也不能随随便便下达,下重了,惊动京周朝堂,只会加大阻碍。”
周天熠点头,也不问王君若为何会知道豫州州长从属于他,只示意他继续说。
“但是,如果两位皇子在豫岩遇险受了大惊吓,豫州州长下令调查各城地方官是否忠于职守甚至在豫州进行小范围的官职调动,都有了正当的理由。”
周天磊初登皇位,子嗣不多,对周学礼和周学易十分看重,尤其周学礼还是嫡长子,找出豫岩谁人司职不当而令皇子受惊,进而再大面积调查豫州官吏,没有比这更正当的理由了!
“至于调查出什么结果,稍微使点伎俩,就是我们这边说了算的了,是这样吗,君若?”周天熠理解了王君若的意思,顺着他的话就接了下去,这也是他第一次喊他的名字。王君若的办法十分不错,既不会让豫州州长惹祸上身,也不会堂而皇之地暴露他插手了豫岩之事,又可以有效地控制对豫岩官吏的调查结果。
棋逢对手,酒逢知己,自己只是三言两语,周天熠就明白了他所有的想法,王君若心眼一亮,朗声而笑,更加不受拘束地说道:“当然,如何让他们遇险而不遇难,就是殿下要费神考虑的问题了。”点到即止,他马上把自己撇出了这个取巧的小计策里,脸上又恢复了事不关己的淡漠神情。
“余下都是小事,就不劳你这病人费心费力了。”周天熠畅快地呵呵一笑,起身准备离开,“走了,改日再来与你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