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几天账,秦颂算是有些眉目了。这八大口箱子里存放着三份不同的账目,军需账、庄王府私账以及供给军需的豪族给出来的底账,大致便是底账数目加上庄王府私账存疑数目恰好等于军需账的数额,如此,断定庄王当年贪污了军需。
天衣无缝,确实是天衣无缝,每条账目都能对上,若再辅之相当的人证,庄王连开口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就能被直接定罪了。
如此,通过核查账目为庄王翻案,虽然是最直接的翻案方式,却也是最困难的。
处暑已过,天气稍稍凉快了一点儿,秦颂安分守己,季仲渊对她的态度也缓和了,她得到了每日在院子里散步的许可。
“秦小姐,您日日愁眉,是王爷的案子遇到麻烦了吗?”跟在秦颂身后的女侍叫云阙,原本是季仲渊安排监视着她的,可秦颂方方面面都非常配合,云阙自然也不会为难她,现在竟有些主从的意味了。
在屋后池塘边有一下没一下喂着鱼的秦颂向后瞥了眼云阙,叹气,“庄王殿下的案子都是当年的朝中重臣监察的,即便我现在寻到了账簿上的疏漏,也未必真能作为证据为王爷翻案。”
秦颂当然不会告诉季仲渊的人,这账目在数额上完全没有问题,庄王或许不是被冤枉的,而是真做了此事。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和颜悦色地尽量拖延时间,拖到她被找到。
“这你便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办法。”季仲渊远远就看到秦颂侧坐在玉栏边撒鱼食,也没想着要去打扰,但听到她们的谈话,还是禁不住走近了说道。
秦颂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不过她的脸色本来就不好,所以近旁的季仲渊没有发觉她的不适意,“这样便好,秦颂也不希望自己的努力白费,这些账目即便是我,也是花了大精力在核对。”
秦颂点头表示放心,将手里的鱼食全撒入池塘后,跟季仲渊打了个招呼就回屋子里继续看账了。她无意与他多说话,无论有无恶意,季仲渊以这种形式将来掳来又限制她的出行,她对他就只有反感。
况且这个人也确实没有与女子接触的分寸,四方虽不兴什么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可但凡人敬于人,相互对待都是遵循礼矩的。秦颂知道季仲渊的行为皆是无心,只要她提,他也会刻意地改,只是再怎么改,她对他的看法也改变不了,许是被逮来心中不快,已对他有了偏见吧。
秦颂走得随意,云阙倒是有些担心地多望了一眼季仲渊,她是战戈手下的人,只是临时被要求到这里看着一位姑娘,不想竟是秦小姐。她虽不常在黑市,但秦颂何许人也,她还是听说过的,季仲渊对待秦小姐的方式与战老板所要求的相距甚远,这么下去迟早会出事。
可她人微言轻,也找不到机会再见到战老板说这件事。
季仲渊向云阙无声地抬了抬手,示意她跟着秦颂。多接触了几天,他就发现,秦颂其实是特别冷淡的一个人,如无必要,不会多跟他说一句话。
都说女子笑起来最美丽,她爱美爱打扮,却不爱甜甜的笑,他甚至觉得之前,那个暖光映着分外柔和的侧脸也是幻觉,然而即便如此,他看着她也依旧移不开眼,他有些忘了她是被他困在了这屋子里,竟享受起了现在的这种相处状态。
季仲渊还想进屋再与秦颂说几句话,但却在门外被云阙阻止了,云阙说,秦小姐就快把账目看完了,她不希望有人来打扰。像是为了验证云阙说的话,他向门内张望了一眼,秦颂果然在紧张地翻着账目,另一手算盘打得飞起,连向外看一眼的功夫都不曾有,他只好离去。
“秦小姐,公子走了。”云阙不理解秦颂为何如此抗拒和季仲渊接触,但站在战戈的立场,她会更帮着秦颂一些,毕竟季仲渊并未履行与战戈的约定而善待秦颂。
秦颂点点头,笑着感谢云阙,“他与我不是同道人,让他早些断了念想,对他更好。”
连续看了七日账簿,秦颂才彻底把所有的账目都整理通顺了,问题又回到了最初,庄王之所以被定罪贪污军需,就是因为他报高了军需银两,而报高的部分则尽数进了庄王府的私库,私库有私账,私账入库的条目细查起来,恰好与军需谎报的部分对上了。
至于如何得知军需谎报的金额,便是根据供给军需的豪族底账看出来的。
秦颂快把一张纸涂满了,也没看出这三份账目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硬要找点什么出来,那就是庄王府的花销有点大,她也算个掌家的人,对府里的花销有一定的概念,京周秦宅的花销已经算很大了,可与现在的秦宅相比,二十多年前的庄王府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就有些令人不解了,那时四方吞并八坤不久,再富裕的人家也经不起这等享受。
但也不能就这么认定了这样的花销不切实际,兴许南征北战的庄王就是有这等家底呢,庄王府的私账,不合理也合理。
军需账目就更不用说了,条目明晰,笔笔都是对得上的,完全就挑不出错误的地方。她之前随周天熠去豫岩时,也碰过豫州的官账,可没有干净整洁到这样程度啊?若说疑点,那便是这份军需账目正确得有点过头了,时常接触账目的秦颂知道,做账的人都会出错的,出错就会有涂改,毫无涂改……只可能是后来又誊抄的。
呈给皇帝看的账目,下面的官员谨慎,再誊抄一遍清晰的,也可以说得过去。
而后便是供给军需的豪族所给出的账目了,这是真正由商人之手做出来的账,如假包换。听季仲渊说,当年正是因为有这份账,他父亲的冤罪才变得百口不能辩,所以秦颂看账时,对这份账目也提起了十二分的慎重。
“林家和何家……”供给军需的豪族主要便是这两家,秦颂认识,他们与秦氏齐名,被称为四方的三大豪族,同样也都是经营百年的商贾之家。何家和林家相隔十万八千里,素来也与朝中撇清关系,为了同一个案子同时耗心耗力做假账出来,可能吗?
秦颂第一次碰到这么棘手的账目,越看越觉得季仲渊为庄王翻案的可能性渺茫。连续七日都是独自一个人盯着成百本的账簿,熬着看完了居然没有得到理想的结果,她此刻只觉得头昏脑涨想好好睡一觉,可在这么陌生的地方,她又无法睡得安生。
“秦小姐,您没事吧?累了怎么不去后边榻上休息?”
秦颂的小盹被云阙的惊叫惊醒了,她揉揉额头,摆手示意没事,“许是屋里太闷了,云阙,再帮我拿点纸来。”
就在刚才,她梦到了幼时才涉商时,父亲与哥哥同时对她的教授,要让大桩的生意持久地合作下去,给中间人好处是必不可少的,而这所谓的好处,往往是被商家直接算进了货物的卖价里的。
简而言之,就是抽取利润返给中间人,这样,中间人介绍过来的生意愈多,他自己能拿到的好处也就愈多,站在做生意的角度,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庄王把这么大的军需生意给了林家和何家,且是持续性的,这两家对此不会毫无表示。若庄王真是贪污爱财,豪族递来的好处必然也会在庄王府私账上呈现,毕竟相对于冒着大风险谎报军需,这钱财来源可安全多了。
可……
秦颂在云阙拿来的大纸上,将三份账目的构成做了拆分,不多时,就发现了其中有猫腻,“金额对不上了,呵,庄王当年可是被冤大了。”这边想通了之后,她又闭着眼睛回忆所有的账目的数额,以此验证这个稍有绕弯的想法。
一切在心里考虑完后,秦颂销毁了所有与这有关的痕迹,这是她之于季仲渊的筹码,她还要靠着它从这里逃出去,如果她的日子没过糊涂,今天已经是七月初五了,无故不出席七夕宫宴是对太后的轻视,这会让她今后在京周的日子更不好过。
“呀,秦小姐,您这是在烧什么东西,您……”闻到屋中传来烧东西的味道,云阙以为着火了,跨进门才看到秦颂在铜盆里烧了除账簿以外所有拿来记录的纸,她马上感到不妙,想上前阻止时,被人从背后重击,晕倒了。
秦颂警惕得瞥向门口,顿时惊住了,她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下意识揉了揉,却引来面前两人的轻笑,“天熠?君若?”
“还真是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你可让我们好找啊!”秦颂安然无恙,周天熠和王君若悬着的心也都放下了,两人都着轻便的衣袍,带着长剑,是做了开杀戒的准备。
秦颂迅速跑到两人身边,脸上有淡淡责怪的表情,又有些委屈,独自被拘在这里,什么消息都听不到,每天像是被养着,这对于一直跑在外边的她,是痛苦也是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