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阁在常青园内,故而虽是冬末,却得阁外遍布绿荫花架,丝丝缠绕沁人清香。夜风起时,常青园里鸟鸣不绝,配着钟鼓之乐悦人甚甚。
宫宴除了馔食美酒和艳醴歌舞之外,别无其他,秦艽贴心地为颜桃之递去一民间话本,供她消遣。
她手指轻压,望着墨字出神。
也不知北冥璆何时才到,他风尘仆仆地反回京都,想来身上盔胄定然还未来得及卸下。颜桃之想着北冥璆玄甲铁银盔,一身战袍急入殿中的情形,她唇角不自觉扯出笑意。
江浮碧一直盯着她,现下见她不明所以地笑开了花,很是疑惑地挑眉。
“江公子觉着我们殿下如何?”白故凑了过来,他略带猥琐地嘿嘿了几声。
江浮碧不假思索地回他,“自是极好。”
白故明狐疑瞧他,“你今日才见过嫡长公主一面,且殿下又未曾与你攀谈,你如何识得她是好是坏?”
他先前还在感叹江公子品貌不凡,跟颜桃之二人实乃金童玉女,可这会儿听了江浮碧的答案后,白故明憋憋嘴。
以貌取人,这等肤浅,如何配得上他大颜朝的帝国之花?
江浮碧在江湖混迹,瞧白故明鄙夷神色便心知他所想为何。
他唇角漾起涟涟笑意,解释道:“古有淑妇,其形端敬,其态贤静。嫡长公主自宴开,皆是平坐上位,此为端敬,且未曾有过一语,此乃贤静。如此说来,纵然在下不晓公主为人,观其貌,应为淑妇。”
是问这天下间何人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衣冠禽兽,“江浮碧”。
果然,白故明听了他的话,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江公子娶妻将贤德淑良摆在首位,而非一心关注女子怡丽容颜,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子。
阮薄木在一旁听得嘴角直抽抽。江公子说殿下贤淑?呵呵,他干笑几声。若殿下这般,才识谋律,暗自摄住朝堂局势的巾帼,不知那江浮碧可招架得住?
颜桃之用有些发凉的手抚着脸颊,思忖着找个机会把白故明的信转给刘芷。今夜的宫宴清夫人虽未出席,但嫔妃离宫非小事一件,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尚宫局的人也难将此事办好。
所以,刘芷应该还在久韵宫。
颜桃之松了口气,还好,她还有时间为她打点。
举眸望向白故明的方向,却发觉原本的大学士席位空无一人。再四下望望,只见白故明那货正与江浮碧你一杯我一杯把酒言欢,颇有相见恨晚的意味。
颜桃之蹙眉。这白故明是真蠢还是假笨?
她索性将目光移到白故明身旁的那人身上,白袍若仙,薄纱覆面。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堂堂一个男子,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忽地,江浮碧若墨水染成的眸中映出一女子的模样。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瞪着他的目光敌意太重。
颜桃之连忙转过头去,有些心虚地吮了口梅酒。
秦艽见她搁下书籍,以为是民间话本不和她味口,“殿下,要秦艽去换本书来么?”
颜桃之动动唇,正要拒绝,却被一声浑厚的求见声硬生生打断。
“小将乃北冥将军身边副将张勤,求见帝君。”一年纪约莫四十岁的男子被琉璃阁阁前的侍卫挡在阁外。
宫宴来宾皆是重臣,这小小副将想来是因了没有请帖而被侍卫拒之门外。
“快传。”颜暨一听张副将话里有北冥将军,急匆匆下了令让宫人领他进来。
颜桃之也有些激动。但见那副将面无愁容,思了寸刻,觉北冥璆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这才放下心来。
从她紧紧关注着北冥璆副将一举一动开始,江浮碧便有所察觉了。
“北冥将军同嫡长公主有些交情么?”端盏,呷酒,江浮碧看似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哪里是有些交情,简直是……”简直是穷追猛舍。
白故明懊恼地拍拍自己的后脑,“没有没有,殿下与将军点头之交而已。”
他可不能耽误了殿下的终生大事,这江公子模样生得极好,人品亦是上成,可哪个男子能忍受自己的妻子日思夜想别的男人?
而且北冥将军骁勇善战,战功赫赫,是个男人都会妒忌。他此时若是一不小心将殿下对北冥将军的作为全盘托出,那江公子与殿下的婚事岂不玩完?
江浮碧已看出端倪,他倒也不急着追问,眸含笑意地扭头打量颜桃之。
她也正好发觉他探究的目光,很不客气地迎了上去,四目相对,火药味很浓。
迟钝的白故明还以为颜桃之与江浮碧是在深情对望。他一脸羡慕地叹了口气,吟了首让众人都忍不住喷酒的诗。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生死相许呐!”
众臣众妃笑容一僵,不约而同地用袖子或绣帕擦擦额上的汗。
张副将进了内阁,一一跪拜参见了高位,待望到江浮碧时犯了难。
“这位是未来的嫡长公主驸马,江公子。”白故明抢在江浮碧之前开口。
张副将面上的表情很微妙,不可思议中又隐约带一些不屑。颜桃之对他家将军的情义,张副将是知晓的,他也打心底里觉着,只有他们家将军这等功高盖世,勇猛卽战的“真男子”,才配得上这如画精致的嫡长公主。仅管自家将军是木讷了些,对男女之事迟钝了些,害的嫡长公主倒追,但是他们将军对公主还是有情的。张副将咋咋舌,应该算是有情……哎……他也看不明白了。
“张副将,你快向陛下禀报,到底北冥将军出了何事。”一直沉默喝汤看书的颜桃之兀地出声。
张勤常年跟随在北冥璆身边四处征战,久而久之身上也渐渐有了几分北冥将军的挺拔英姿。他身上铁甲浸染血色,面目沟壑虽深,却丝毫不显苍老,反而是一身精气神茂然,比宴上的英年才俊犹胜方刚。
以前北冥璆还在京中时,颜桃之便隔三差五往校场跑,张勤是一百个期望他们将军能与嫡长公主喜结连理,可怎么这回远征归来,嫡长公主就要这么嫁于他人了?
张勤整个人还处在恍惚之中,他过了会儿才单膝跪下,低下头沉声禀报。
“北冥将军先回将军府陪夫人了,将军派小将来给陛下捎话,改日谢罪。”
颜桃之耳畔伴着的是树叶迎风的飒飒声,现在听来却犹如魔音。
北冥将军北冥璆早前有个定下娃娃亲的夫人,出身不好,一直未被朝臣知晓。今日张勤公然提起这位将军夫人,北冥将军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北冥璆想让颜桃之死心。
颜桃之心倾大将军一事,颜暨心知。他掩去眸中杂乱思绪,融融笑罢,“将军在外征战数载,思念家中美妻也是实属常事,朕免了他的罪了。”
阮薄木看情况不对,这么下去颜桃之定会因为心下伤悲而忘却刁难江浮碧的计划。他起身,连忙向颜暨提议,“陛下,此番佳节,冬月正好,臣等私下也少有欢聚。故臣想邀诸臣于御花园小聚,不知陛下可应允。”
此事并无不妥,颜暨自是满口答应,“准了。”
“江公子也一同来吧?”阮薄木一步步引他下套。
江浮碧倒是无畏,见招拆招便是。他微点颔首,笑意未淡。
颜桃之见他毫不犹豫答应,略讶。随即释然,全当是这江浮碧蠢钝不堪,不识危机。
“臣姐饮得有些多了,先行告辞。”颜桃之谓之颜暨曰。
“皇姐去罢。晚风凉,皇姐记着令秦艽把披风给您系上。”颜暨在她临走时不忘叮嘱。
此行除去颜桃之、礼部侍郎阮薄木、大学士白故明及江浮碧外,只余不到十来个年轻的文臣。
出了琉璃阁,阮薄木最先向江浮碧发起难来。
“素闻江公子学识无双,下官今日倒是想讨教讨教。”他笑得一脸犯贱,连落在他们身后的颜桃之看了都觉着浑身寒碜。
江浮碧从善如流,“讨教算不上,大人位列朝臣,在下万不敢当。”
颜桃之快几步上前,赤裸裸地数落江浮碧,“识拔人才,不拘微贱,随能任使,皆获其用。江公子虽出身平民,但何以轻贱自身呐?”
他自谦的话语被她说成是轻贱。在场的其余文官,连脑子迟钝的白故明都看出这嫡长公主是跟未来的驸马爷杠上了。
江浮碧面上带着面纱,颜桃之难以捉摸他的神情,只听得他声音与方才无异,“殿下说的是。”
如此便没了下文?颜桃之错愕。
她准备了一大堆奚落他的说辞,可若是江浮碧不主动挑起苗头,那么她也无法顺着他的话教他难堪。
“殿下,咱们到前头凉亭坐坐罢?”白故明小心翼翼地说道。
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嫡长公主似乎并不喜欢江公子,甚至说是到了多看生厌的地步。而他方才还向帝君提议令二人合奏增益感情,白故明如今已是刀架在脖子上,退也不是进也不是了。
颜桃之凤眸微转,抬眸睥睨江浮碧,“江公子,请罢?”
江浮碧装傻不知颜桃之有心为难,仍就灿笑,“殿下客气。”
凉亭中央置有乌石桌及四个小凳。颜桃之自然是坐正位,她对面的位置被江浮碧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上去。
众臣望着剩下的两个石凳面面相觑,怕颜桃之与江浮碧对峙会波及自己,无人敢坐。
“阮大人不是说要向江公子讨教么?”颜桃之盈眸杲杲。
被点到名的阮薄木“哈”了一声。他原以为颜桃之会算好今日之策,哪晓得此刻她竟然默不作声,令他出面。
“便以园中诸景赋诗,江公子看可好?”他临时想的题目,虽然粗陋,但却着实考验文人及时应对之能。
凉亭里的乌石桌上摆放着打理工整的花盒,其中腊梅花、一品红数瓣,略点雪水,好不雅致。
颜桃之抬手抚瓣,撷下端看,淡淡香馥缭绕。须臾嫣然,“秦艽,拿纸笔来。”
秦艽去了趟灼华宫,取来松蒿石百懿朝天研及帝君上月赏赐的瑰香宣纸,文毫亦是取用上佳。万不可驳了嫡长公主的面子。
一更天,月色浓了些。凉亭里暗暗的,颜桃之丹蔻如血轻敲石桌,自里袖取出一枚掌心大小的光珠。
其通体洁白,泛微碧幽亮。顿时将凉亭里照耀得通明。
阮薄木最先开口讨好,“这不是西域进贡的夜明珠么?陛下竟然将此珠赐给了殿下!”他装作惊呼的样子,讪讪然搓搓双手。
其余的文臣也窃窃私语起来。
这种拍马屁的场面颜桃之见得多了,她淡定应了句,令秦艽将笔墨纸砚分发给诸臣及江浮碧。
“那就开始罢。”她乌黑的双瞳紧紧锁在江浮碧身上,“江公子莫要让本宫失望才是。”
江浮碧梨窝轻绽,面纱下的那张脸妖孽祸国。
凉亭里只有一张石桌,空位不够所有人落笔书写。江浮碧主动退开位置,令那些已然想好诗句的文臣俯身将诗写在纸上。
“江公子还没想好么?”她阴阳怪气地询他,眼里的不耐烦尽显。
阮薄木咳嗽几声。颜桃之的耐心向来极好,他何时见过颜桃之这般急不可耐?看来这江浮碧江公子这回真是凶多吉少了。
“殿下莫急,自古尤佳之诗均为压轴。”江浮碧不害臊地自夸。
“谁说本宫心急了?”颜桃之下意识地反驳,一出口才觉得越发欲盖弥彰。
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她辗转走至凉亭旁处。奇石横置,自成可为椅,她也不在意会弄脏裙摆,随处坐下,撇眼不去瞧江浮碧。
冬宫响起爆竹声,淡烟渐传入御花园中,颜桃之不禁打了个喷嚏。江浮碧寻声望去,关切地皱眉。
阮薄木诗句已落成,他无意间看向江浮碧,却见他蹙首盯探颜桃之。阮薄木咂咂舌,也不知这江公子何以如此在乎殿下,为名利?或为权势?
夜色下爆竹薄烟,依稀听得细碎脚步声传来。
须臾,一蓝一青两道倩丽身影款款行来。颜桃之因了北冥璆的事情心中不快,她半倚在斜石上,连眼皮都未见动。
蓝天绉纱缎宫装,嵌白珍珠玉兰花钗,其中一女子提着鎏银的八宝阆灯,一双清澈的眼格外惹人注目。
“弦月见过大皇姐。”颜弦月轻扯了裙摆,福身,她鬓旁两条长短不一的水蓝纱迎风而飘,别致的装扮之下女儿家的小态尽显。
另一女子梳着飞仙流云的高髻,青金闪碧的双环四合如意绦标志着不菲的身份。
她倒是与颜弦月有些不同,先是大胆地将颜桃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方才向她行了礼,“青月见过大皇姐,见过诸位大人。”
颜桃之心不在焉地颔首。
在场的不少大臣已经辨认出两位忽然而至的女子乃大颜朝庶出长公主,以阮薄木为首的一帮狗腿子扔下纸笔,从凉亭走出,客客气气地参见了颜弦月与颜青月。
这庶出说来也是好笑得很。弦月青月乃是先帝之发妻,穆元皇后所生。本都是纯正的嫡系血脉,可这新君颜暨却出自先帝一个妃子之身,待颜暨登基之后,先帝皇后病逝,弦月青月两位长公主也就由嫡出成了庶出。
托了自家弟弟的鸿福,大颜朝尊贵无比的嫡长公主之衔,也就落到了颜桃之的头上。
“两位长公主真是国色天资,下官有幸睹得,实乃大幸,实乃大幸呐!”阮薄木拱手道。
颜弦月甜甜一笑,双眼暖流聚然,“大人说笑了。”
江浮碧忽然紧紧摄住眉头。
那蓝衣女子说话时声音虽小,但丹田抵气,不难看出是会武功之人。禁宫之中,何来会武功的女子?也不知是否危及他的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