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别了皇后,颜桃之找借口说要回灼华宫更衣。
大颜宫的布局很是简洁。一条未央巷隔开前朝与后宫建筑,除了颜桃之的灼华宫是因了占地庞大,不好加建在后闱,这才开了先例建在了未央巷外,与帝君理政的太元、和元、保元三殿相对而立外,其余后宫女眷的住处皆安排在了未央巷之后。
“这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辰罢?殿下可莫一去不复返呐。”江浮碧眼角尽是温存软款,却是至眉梢处稍纵即逝狡猾之色。
一出了御花园,颜桃之几乎是瞬间勃然变色。
“本宫向来守信,是江公子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
“如此殿下快去快回。”江浮碧已经能免疫颜桃之一切明里暗里的枪戟,即便是面对颜桃之一张臭脸,他的笑意一样波澜不惊。
灼华宫里,颜桃之悠闲地唤蒟蒻奉上些点心,用完后又令秦艽取来阮薄木在从小贪官手里搜罗来的孤本画作赏玩。
时间一晃便到了下午。
“殿下,秦艽有话要说,恕秦艽多嘴……”
颜桃之在贵妃塌上翻个身,蒟蒻很自觉地拿起一旁紫金镶珐琅罗桌上的茶盏奉给她。
“既然知道是多嘴,那还说什么。”用茶杯浮开水中萍叶,她没急着茗盏,斜眼瞧着秦艽不咸不淡说道。
秦艽在颜桃之如此有杀伤力的眼神下打了个寒颤,本想就此退缩,但一想到江阁主那狐狸一般的面孔,秦艽哪敢再犹豫。
“秦艽该死,可江公子还在御花园外等着殿下,殿下若不去便是失信。”颤巍跪地,秦艽却没有等来预想中的风暴。
颜桃之缓缓坐起,略略沉吟了句,“好,那便更衣摆驾。”
她素来不注重华服衣饰,可今日却是不知哪根筋被刺激到了,着了那件压箱底的绛红绯霞暗花云锦大袖裙。临镜重梳,横插了银镀金银的凤步摇横入高髻,银链的前额流苏也换成了彰显身份的碎玉珏,珐琅烧蓝,满髻熠熠。
颜桃之坐上撵驾,腰间几根蜀锦的金錾飘带迎风而舞,一路上与驾撵撞遇的宫女太监们都忍不住在跪地迎驾的同时抬起头,看看是哪家主子如此华贵。
她早前令秦艽去给江浮碧传话,叫他直接去弦月青月的宫宇等候。
待撵驾行至一处,只见佳木茏葱,竟比皇宫御苑的绿葩更为之多,宫前的两具初春芭蕉丽丽郁香,着人进去通报后颜桃之由蒟蒻搀着走下撵驾。
“见过嫡长公子殿下,殿下快请。”那侍卫腿脚极快,不过片刻便回来。
弦月、青月两位长公主的身份可谓一波三折。她二人本是先帝的皇后所生的嫡系皇亲,奈何后来一场变故,继位大统之人由太子变为了颜暨,先皇后也随先帝殉情而去。弦月青月便由嫡转为了庶。
说不怨那是假,帝君本来有意补偿二人,可那弦月长公主看似弱女子一枚,却是屡次拒绝封赏,执意与妹妹搬到了先皇后自尽的聚寿宫。
偏巧颜暨也不是什么会因愧疚而遗憾终生的人,从他对清夫人的决绝便能看出这帝王的无情之处。
这些年来,除了必要的宫宴,弦月青月二人即便拥着长公主的头衔,但实则早已没了帝君的重视。
或许哪日颜暨想起便随意指了大臣将军,断送两女儿家一生姻缘,或是帝王薄情,二人相依为命,孤老宫中。
颜桃之长叹,宫里的法则便是如此,没了帝君的宠照,再高的官位妃阶都是虚晃。
由小太监领着,颜桃之一路进了聚寿宫,及入其苑,残牖缺寰之宫宇萧条瑟瑟。正殿前的石狮子也不知被那个不懂事的奴才给弄坍了一块,本该威风凛凛的狮子头此刻一只雄瞳凹入,恐怖惊悚极了。
“尚宫局之人还真是胆大,聚寿宫里居着的乃是金枝玉叶,怎可如此玩忽陈设!”颜桃之威严沉声。
是她疏忽了。颜桃之在来之前也有想到聚寿宫之景何其冷索,然真正至其宫,仍是吓了一跳。
这哪里看得出是皇族长公主所住之殿?
怕是连民间的富家宅院都比这气派华贵。
那小太监在聚寿宫待得也有些年岁了,一听颜桃之的话,立即泪眼婆娑地鞠了一躬,“嫡长公主殿下有所不知,自从弦月长公主拒绝了陛下的封赏与赏赐之后,陛下便再未来过聚寿宫。六宫之人面着聚寿宫的人也是避之不及,那些个送衣食的宫人没几个是全了责的。”
“公公跟着受苦了。”秦艽叹气,“主子不争气,连跟着奴才也不好过。”
颜桃之无奈一笑。这颜弦月倔强的性子难以再改,即便是此等清寒的岁月,她心中的恨意也未消殆半分。
“小公公,江浮碧江公子可也在殿里。”幕了澐澐朱唇,颜桃之再询问道。
“江公子在宫内苑的小亭处等候陛下,奴才这便领殿下去。”
压下心中不解,颜桃之颔首。
残露挂压春蓁枝,翩翩绒花似飞絮。聚寿宫的苑子据说是由弦月长公主亲手打理的,簇锦虽不及御花园,但亭亭松柏与雪白绒花相伴,倒也新奇,举目望去,和谐盎然。
“殿下。”江浮碧笑意沾沾地迎上颜桃之,他那一身白衫站在晶莹的绒花丛里竟惊艳得恍若天人。
颜桃之已经审美疲劳,没心思再去欣赏。她随意点了点头,“江公子怎不进去?在这后苑坐着做甚?”
“这不是等着殿下一同进去么。在下一介男宾独入闺阁,只怕有人要说闲话了。”江浮碧灿颊。
秦艽翻了个白眼。江阁主,那次替殿下疗伤似乎您没这么说过吧?还不是大大方方进了殿下的寝殿!
“半夜不做亏心事,岂会怕鬼敲门。”颜桃之话虽讽刺,但面上已露出微微笑来。
“殿下说的是。”不论颜桃之说什么,江浮碧都一副“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模样。
绛唇轻点,娥媚淡扫,青丝小挽。自聚寿正殿款款走来一女子。
颜弦月恭恭敬敬地向着颜桃之行了礼,清澈的瞳里满含善意,“见过皇姐。”
“免了。怎的亲自出来迎接?唤宫人前来不就可了?”
颜弦月笑容有些僵硬,“皇姐不知,这聚寿宫的宫人除了门口的小张公公充当侍卫和宫女鱼儿,便再无其他人了。鱼儿在后厅煮茶,小张公公与侍卫在宫门口守着,皇妹便只好亲自前来。”
“尚宫局的人是怎么搞的!”
秦艽心直口快,颜桃之觑他一眼,斟酌了半晌还是决定不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口舌。
“皇妹,那这便走罢。”
秦艽逮住机会扯了扯颜桃之的衣袖,小声询问,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满:“弦月长公主真可怜。殿下难道坐视不理么?”
“可怜?本宫看不见得。”待颜弦月走远,颜桃之方才低语回了秦艽的话,“既是她自己推拒帝君好意,那么这后果便自当由她来承担。”
秦艽憋着一口气在心里,“可是……”
“宫里闲事管不得,更何况就算要管,也不该是我们来管。”江浮碧不晓得几时插了脑袋进来,他推开秦艽的头,哈哈然道。
“谁跟你是我们?”颜桃之佯装怒目所瞪,实则心中亦赞同江浮碧之话。
“多谢殿下赞赏。”
“谁赞赏你了?”颜桃之呆愣,这江浮碧是会读心术么?
江浮碧回她一个绚丽到足够闪瞎人眼的灿烂笑容,“是殿下的眼睛在赞赏在下呐。”
“可殿下为何又要插手皇后与淑妃之间的争斗?这不也是引火烧身么?”秦艽索性将心中疑问一股脑抛出。
颜桃之摸摸他的头,“皇后与淑妃身后是宰相,帝君在前朝缺不了这般通天的权势帮衬。她们虽均是宰相之女,但淑妃善妒,论其贤德,皇后之位花落非此。为这后宫的安宁着想,也为皇弟着想,本宫也不能不管。”
“至于两位长公主,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殿下自然无须花心思。”江浮碧笑嘻嘻地接话。
被人说中心事,颜桃之神色复杂。
“秦艽好想明白了。”似懂非懂地咬咬下唇,秦艽继续低下头苦思冥想。
江浮碧附在颜桃之耳边轻声说道:“殿下这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做派……”
他话语一停,复又靠近几分,朝她耳边吹气,“在下挺是喜欢呢。”
这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颜桃之。
且说那两三时辰前,长公主颜青月听得公公通传,说道是江浮碧江公子登门拜访,顿时欢欢喜喜地应了,美滋滋地进屋梳妆。姱容婠妠,甚至是将先皇后生前留下的首饰尽数带上,“衣到穿时方恨少”,遂又怪嗔了姐姐怎的不多留下些尚宫局的华衣,待打扮得精致这才心满意足派人去请江浮碧。
却是太监报称江浮碧不愿独自入殿,硬是要等嫡长公主来了一同进去。
江浮碧这别扭闹得极好,非明眼人看来还以为江公子这是惧怕嫡长公主淫威呢。
聚寿宫正殿虽大,但里头陈设过少,空荡荡的看得人心里发虚。颜桃之坐了上位的正席,弦月青月落座两旁侧位,江浮碧环视了四周,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
只见那白衣的公子微弯下身子,双手牢牢抓住太师椅的两扶手,三步并作两步,提着那悬空的椅子移至颜桃之身旁。
“殿下,坐一起罢。”他似笑非笑地望她。
颜桃之尴尬地咳嗽几声,兴许是江浮碧放肆之举多了,再者殿中也无高位权贵,她便不再多说什么。
江浮碧一看连颜桃之也由他去了,得意然然挤到她那。
颜青月呼哧呼哧在那喘气,脸上的胭脂琼液因为五官扭曲而糊到一块,秦艽在旁看着,忍不住笑出声。
“皇姐这奴才生得倒是讨喜。”
秦艽立马噤若寒蝉,唯恐颜青月令自家主子为难。
“皇姐在灼华宫住着好好的,怎么跑到皇妹这不入眼的聚寿宫来?”娇柔掩帕,颜青月又虚虚笑了几声,话里珠玑丝毫不减,“这聚寿宫里不干净的东西多了,皇姐不怕染上晦气么?”
秦艽一听,这下气上心尖。
“青月长公主,皇后娘娘有孕在身,我家殿下代皇后好心好意赠花于聚寿宫,你怎可出言挖苦。”
颜青月笑得越发张狂,“她会有这么好心?”
心下唏嘘,颜桃之只得摆首。青月与弦月本是先后所出,如若先太子登基,那她二人便是嫡系。可天有不测,太子暴毙宫中,原三皇子颜暨登造大位,这嫡系的身份被人轻易夺了去。
对于抢了人“嫡长公主”尊号的颜桃之心中没有半点愧疚,这又不是她的错。
但先后追随先帝自尽,此等忠贞不渝的情,着实让人羡慕。
“青月太久未见到皇姐了,难免失言,皇姐莫怪。”颜弦月起身,捻了裙摆对着颜桃之欠身。
半眯着眼瞧那红衣绿褂的颜青月,这般村妇才使得的颜色她尽有脸大摇大摆穿来见客,颜桃之紧紧攒住裙侧,面色无常,实则隐忍着暗笑。
亏她还特意精心挑了这般华丽的装束,在灼华宫内更衣费尽数时,就是身怕被弦月青月二人给比了下去。如今看来只觉得好笑,聚寿宫景萧条,两位长公主穿着连平民小姐都不如。
“青月妹妹甚是娇柔,本宫喜欢都来不及,哪里会怪罪她。”宫女鱼儿掌起宫灯,颜桃之适应了光亮亦半撑着身子笑朝颜弦月道:“本宫难得来聚寿宫与皇妹们一乐,便不谈些往事扫兴了。”
还没等颜青月那句“猫哭耗子,假慈悲”脱口,颜弦月便捂住她的嘴。
“聚寿宫自是比不了灼华,可这鱼儿的厨艺却是好得打紧,昨儿个自尚食局要了些羊肉,混着那豆腐一块炖了,皇姐别看菜材粗俗,且尝上一尝,便见分晓。”颜弦月扬起纯真笑靥,论谁瞧了都会觉着是个实在人儿。
颜桃之本不爱食羊肉,尤其是那股臊腥让人难以忍受。但抬眸见那颜弦月毫无弯弯曲折的花心思的笑,己瞧了也是欢喜,竟不愿出言拒绝。
“那好罢,有劳皇妹做东了。”
江浮碧又凑了脑袋过来,嘻嘻哈哈地跟颜桃之搭讪,“殿下喜欢吃羊肉?”
“喜欢又如何?不喜又如何?”颜桃之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他,想着待会便吃些豆腐,至于羊肉还是免了。
江浮碧眉睫屈屈,“若殿下喜欢,江眸与殿下婚宴上自是少不了全羊,若殿下不喜,婚约上定然不能出现与羊肉沾边的菜系罗。”
三言两语便能扯上帝君的指婚,颜桃之想一掌拍死这个家伙。
不过少顷,宫女鱼儿端着大瓷碗进殿,闻着有些许若隐若现的羊肉香。
颜弦月令小公公去搬一长桌来,众人也好同桌而坐,融融共食。那小公公力气小,搬不动,一时犯了难。
“江公子,本宫看你这搬力不错。”颜桃之阴阳怪调地说道,眼睛瞟向江浮碧。
江浮碧倒也自觉,理了衫子便上前作势要帮忙。
颜青月“啊”了一声,声音尖细,颜桃之皱了眉。
“江公子不可呀!这般与奴才一同搬运,岂不失了身份?”
颜桃之绕有兴致地等待江浮碧答话,看看他这回是搬还是不搬。
江浮碧也朝颜桃之这边望来,那眼里的深情似火,几乎要将与他对视之人覆灭。
“江某是在为嫡长公主殿下搬桌子,非但不失身份,而且还是无尚的尊荣。”
颜桃之嗤笑。好个巧舌如簧的书生。
她承认,自己被江浮碧的话取悦到了。
众人落座,江浮碧自然是挨着颜桃之,他率先从鱼儿手里接过一碗羊肉豆腐,又拿了两个小碗,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将汤分盛到两个小碗里。
这是大颜北方的习俗,夫妻之间,共一碗吃食,曰“分甘同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