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叟极是赞同道:“大娘子考虑的是。”
他那边安排人回去,这边雀儿拉着郭碧玉道:“大娘子,哪里有好吃的,我饿了。”
郭碧玉无奈的叹了口气,道:“让你留在家里你不听,非要跟来,现在又饿了。”
青燕知道大娘子对雀儿纵容到了没理可讲的地步,也不插嘴。
齐叟正要提议让雀儿跟报信的那个仆役回去,就听郭碧玉道:“咱们往西市走吧,那边吃的多,人也少一些。”抚须笑道:“大娘子没来上京多久,倒是知道的不少。”
郭碧玉眨眨眼睛:“这还不是随便打听个人就知道了嘛!”
上京的东边,住的人家非富即贵,西边则大多是平头百姓和穷困人家,风格大为不同,沿街布置的花灯也变得朴实和小巧。看腻了东边的孔雀开屏、八仙过海、国色天香那样的富贵豪奢的灯,再往这边走,看着一盏盏的荷花灯、金鱼灯、蝴蝶灯,倒也别致。
沿着路边则是一溜儿的趁着上元节做小买卖的,郭碧玉饶有兴致领着雀儿走走停停,雪白的小脸上泛出了红晕,鼻头上也沁出了汗珠。
一群人穿过了延康坊,转过街角,郭碧玉快走了几步,指着前面不远处道:“过了那座迎雀桥就是西市啦。”
雀儿道:“怎么都没有什么人呀?一点儿都不像在过节啊!”
齐叟笑道:“过了桥就热闹了,保准吓你一跳,吃的喝的玩的多着呢!好滋味大多在这种地方才能寻到。”
雀儿听得双眼发亮,吧嗒吧嗒嘴,急忙很讨好的凑到齐叟身边,道:“都有什么好吃的啊?”
郭碧玉什么都听不到了。
从桥的那边缓缓走上来一个小小的少年,手里提着一个白兔灯笼,随着他的走动,白兔灯笼的微弱光芒也在摇动着。
忽明忽暗中,看不清他的衣服颜色,只能看出是样式普通的棉袍,这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最常见的装束。
他的发髻整整齐齐的用布带束起,灯光就在他小小的脸庞上流动着。
郭碧玉的世界变得一片寂静,在这片寂静声中,她好像能听到那个孩子一步一步踏上桥的脚步声,甚至能听到灯笼中烛火的轻微噼啪声。
空中突然一阵爆响。
大片大片的烟花绽放在浓墨一般的夜空中。
少年正走到了桥的正中,便停下了脚步,仰头看着天上。
烟花丝丝缕缕,仿佛一片金花素帛猛地裂开,成了无数道金线银线缓缓飘摇而下。
繁星如雨,又如同无数在这一刻绽放了万千花树,下一刻便凋落在少年身上。
他的容貌被烟花映照的极清楚。
少年面庞白皙,两道眉毛如同水墨兰叶那样细长俊雅,因为这场盛大的烟火,他的嘴角欢乐的扬起,双眸专注的注视着烟花,就如同一片星海闪耀着快乐的光芒。
他脸上的笑容干干净净,发自内心,仿佛没有任何烦恼,只因一场途径的烟花便这般满足。
这是郭碧玉记忆中无比深刻的眉眼。
不,她从未见过这个时候的他——这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容貌端正俊秀,可到底还带着稚气。
再过几年,他的眉眼会长开,益发舒展秀美,让人无法忽略那种出身虽低却如同芝兰玉树般的模样和气质。
所以,才让人……
最后一缕的烟火也在空中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个街角再度寂静下来。
郭碧玉无声的哭了起来。
扬羽,扬羽。
……
桥上的少年见烟花没了,又等了一会儿,这才露出有些失望的神情,但他看到手里的灯笼,重新高兴起来,轻轻的凑过去吹熄了光亮,这才往桥这头走来。
他没走了几步,从他身后奔过来几个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其中一个胖墩儿重重的撞了他一下,那少年被撞的一个趔趄,不由自主的往前快冲了几步,便回头看了一眼。
那几个孩子身上的棉服都是锦缎缝制,绣工讲究,镶着华丽的毛边,看起来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那少年便没做声,低头向前快速走去。
不想又被人从后面推了一下,一个穿着宝蓝色锦缎棉袍的瘦猴般的小孩儿窜到了他前面,道:“怎么撞人还想走?”
那少年被拦住,一会儿就被团团围住,推来搡去。
他哪会不知道这几个公子哥儿有意找麻烦,可他却实在是惹不起,只低头道:“我没有撞你。”
“声儿还挺好听!”那瘦猴公子道:“撞没撞由本少爷说了算。我说你撞了你就是撞了。”他眼珠子一转,看到白兔灯笼,道:“这灯笼赔给我,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这灯笼,不过几文钱一个,哪会被这些衣着华贵的小孩子看在眼里?
那少年也明白他似乎是被这群少爷们当成了无聊时候的消遣了,他却没有将灯笼递过去,而是紧紧的护在怀里。
“哟呵!”旁边身批锦绿色斗篷的孩子高声叫起来:“他不愿意给!打他!”
那胖墩儿也在旁边挥舞着拳头道:“他还瞪我了,我娘都没那么瞪过我!”
那少年低头抱着灯笼,四处躲闪,却不敢还手——这里面的人,他知道哪怕把谁的手指头碰破了一层皮,恐怕就要遭来祸事。
郭碧玉就站在那里,放声大哭!
寻衅取乐的那群小少爷们听到一旁哭的响亮,也有纳闷往这边扫一眼的,见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只当是她被吓坏了,却也不理会,只顾着围着那少年,你推一下,我拉一下。
齐叟、青燕、雀儿还有那三个仆役却已经被郭碧玉吓坏了!
郭碧玉泪眼模糊,她一会儿看着被欺负的扬羽,一会儿又转头看向桥上。
方才扬羽走下来的桥上,站立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比她和扬羽都要略大一些,个头也略高一点儿,头戴玉冠,披着纯黑色的大氅,大氅里面是银白色的衣袍,看不见什么稚气的脸上,正目光湛湛的看着那一团胡闹的、以打人取乐的孩子。
旁人不晓得那少年的目光,可郭碧玉却知道。
那目光赤裸裸的,带着一些或许是刚刚萌芽的兴致和难以明言的意味,这让那少年俊美的脸上带了些似笑非笑的邪气。
曾经她无法抵抗这样的一瞥,觉得眼前人俊美无俦、风流倜傥,却只对她一人好。
可她错了,错的离谱——以至于斩断一辈子都弥补不了她的过错。
安子鹤略薄的嘴唇弯起,那是薄情的面相,从那张嘴中曾对她说了无数的甜言蜜语,也是从那张嘴中,她千方百计的套出了话来,她才明白,口蜜腹剑,说的就是安子鹤这种人。
“大娘子?大娘子?”青燕轻轻的揽着郭碧玉拍着她后背。
她也不知道大娘子为何突然嚎啕大哭,问了多少遍,也没听见郭碧玉回答一句。
郭碧玉直哭的眼泪将脸洗了一遍又一遍,冷风从拐角处吹了过来,将她的脸吹的冰凉,浑身也冰凉。
她怎么会觉得这一辈子,能够岁月安好?
扬羽没有像她因为愧疚而日夜祈祷的那样,去投生到一个富贵人家。
而安子鹤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
她再度遇到了他们。
安子鹤遇到了扬羽。
再过几年,安子鹤就会以锦乡侯世子的身份频频向她家表露好意,如同附骨之蛆一样的缠过来。
一阵阵的恶心伴着她无法止住的哭泣,让她喉咙干疼。
她嘶声对那个被围住的身影不停的哭喊着道:“不是让你这辈子不要再遇到我吗?为什么不听呢?为什么不听呢?我对你那么坏!遇到我不会有好事的!会害死你的!”
郭碧玉哭哭啼啼的,原本都上气不接下气了,正巧前几天掉了一颗门牙,说话还漏风,身边围了五个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谁也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青燕焦急道:“是不是前面那群小少爷们闹事把大娘子骇着了?您能听清大娘子说的是什么吗?我就听到什么坏啊、死的……”
齐叟琢磨了一下,道:“不然我去将他们分开看看?”
“我看行,您手下把握点儿轻重,那几个孩子我看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别给您找麻烦。”
“我省得。”
齐叟正要往那边走,桥上的安子鹤也正抬步向桥下走去。
被那群小少爷围着的少年寻了个空隙,正要跑出圈儿去,腰间的衣带便被那个胖墩儿伸手一抓,那衣带就掉落在了地上。
郭碧玉脑子里“轰”的一下子便炸响了。
那些她不愿回想、不敢回想的记忆,那些她什么都看不见、可耳朵却能听到的声音……牢狱中,悉悉索索的衣服的声音,身体的碰撞声,急促和粗重的喘息声。
那时候,她听着污言秽语,也是像现在这样哭到要吐出来,嘴里不停的叫骂着他。
可那时候,他甚至连吭都没吭一声——仿佛连鼻息都被他控制的好好的,始终平稳,几乎没有声响。
这一刻,郭碧玉眼中只有那一根腰带。
这不过是一根普通的粗布条子,和上辈子那一根完全不同。
她猛地的爆发出一声大喊,嗷嗷的尖叫着,张牙舞爪的就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