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碧玉敏锐的注意到安子鹤拳头握紧了,心道:生气吧,发火吧,最好拂袖而去,再也别来了。
安子鹤还没暴起,她二叔郭仪先怒了,手一拍桌子道:“无礼之至!”他声音太大了,倒把后进来的郭美玉下了一跳。
她怯怯的道:“爹爹,娘亲,唤女儿来何事?”眼睛却当真是非礼勿视,连往安子鹤那边斜都没有斜一下。
郭碧玉受不了了,能不能不要这么假,刚才不是还在门口说来见贵客的吗?
不过因为她的“无礼”,这会儿没谁顾得上为郭美玉引见安子鹤,郭仪道:“世子请勿怪下官侄女无礼,她刚从江南到此,也没学过什么规矩,下官的兄长是行商之人,对于上元节的事情,其实很是惶恐不安……”
郭碧玉这个气啊。
说她无礼,那并非她不懂礼数,而是她想将安子鹤这苍蝇赶走,所以才故意这样行事说话,可二叔凭什么要踩着自家的兄长?
知女莫若母,费氏看郭碧玉模样不对,猛喝了一声:“碧玉!还不快给世子爷赔礼!”
“郭大人多虑了。”还没等郭碧玉说话,安子鹤先开口了,“小侄并非为了上元节的事情兴师问罪而来的,我那几个兄弟玩闹没有个限度,原本我也要阻拦,反倒是大娘子先我一步,实在让小侄赞赏。”
郭仪一愣,心道:怎么?不是来问罪的?
费氏则责备的瞪了一眼郭碧玉。
郭碧玉心知今天这件事,只能让安子鹤得逞了,不然就变成她在胡搅蛮缠——方才她几句话,已经很不对劲了,过后她少不得还要被费氏盘问。
她娘可是个心细的人!
安子鹤转向郭皋道:“伯父送去的礼物小侄受之有愧,那天晚上原也有小侄没约束好兄弟的责任,哪里还有让大娘子向我赔罪的道理?”
他站起身来,望着郭碧玉道:“那天晚上对大娘子多有得罪,还请大娘子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竟然微微躬身,以示歉意!
郭碧玉浑身发冷,愈发觉得安子鹤可怕,正常的公侯子弟,就算是再有涵养,也不至于到这个份上!
更何况,她还是个实打实的商户之女?
这事儿完全不对劲!可她上辈子糊里糊涂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锦乡侯府和郭家有了往来的了!而今这种仿佛被毒蛇缠上了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李氏急忙站了起来,拉着郭美玉,抓住话缝儿笑道:“世子不愧是公侯出身,这么谦逊多礼,可见平日里就对自己个儿约束极严,照我说,那天晚上都是小孩子玩闹,有什么打紧?世子倒不必把别的小郎君的糊涂事儿揽在自己身上。”她推着郭美玉道,“从打进门,只顾着看你们赔罪来、赔罪去了,还没顾得上给世子见礼呢!”
郭美玉这才莲步轻移,走到安子鹤前面施礼道:“见过世子。”
安子鹤顺着李氏的话,才露出了少年人的笑意,道:“郭夫人说的是,是我太迂腐了!本来就是同龄人玩闹一场。”
就算是费氏,都眉头微松,李氏这话说的确实解了围,不然碧玉这孩子怕是要和安世子杠上了!
她和郭皋对视一眼,都露出不明所以的神色来。
安子鹤坐回到座位上,笑道:“我妹妹在家也是行二,年龄和两位娘子差不多大,也常邀请几位大人家的千金到家中小聚,以后若是有机会,还望两位娘子赏光来锦乡侯府做客。”
他煞是守礼,说完这句以后,就不再看郭碧玉和郭美玉,而是与郭仪说起话来,道:“听闻现在西北那边还有人念着郭大人的好,圣上想了那么多年的互市,总也做不成,竟然被郭大人做成了,小侄在家中常听家父提起,郭大人实在是能臣。”
连锦乡侯府的安侯爷都提到自己,郭仪虽然仍自维持着表面的矜持,可明显双目都喜的亮了起来,嘴上谦逊道:“都是为圣上分忧解难,幸而圣上威仪八方,万国来朝,互市才有成效。”
“郭大人过谦了。”
看着安世子同她爹爹和二叔从甘州又聊到户部,从户部聊到聚时珍,又从聚时珍聊到了郭衡玉,郭碧玉心里如同有一百只毛毛虫在爬,直犯恶心,她坐立不安,对于安子鹤她竟然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最难过的是,除了心里边儿痒痒,她的手也痒的不得了!
她需要很用力的控制自己,才不会去惦记熏香笼旁边匣子里用来剪香料的小剪子!
好想剪掉点什么。
郭碧玉盯着安子鹤,确切的说是安子鹤腰部以下、腿部以上的部位,就直了眼。
而规规矩矩站在李氏身边的郭美玉,看着郭碧玉的目光所在,也直了眼,外加红了脸,心里边儿也火烧火燎的着急,只怕这位温润如玉的安世子察觉到大姐姐狼嗷嗷的目光!
直到安世子放下茶盏,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襟,郭碧玉和郭美玉才松了一口气。
郭碧玉自然是因为安子鹤终于要走了,郭美玉却是因为郭碧玉刚才失礼的目光没有被察觉。
安子鹤拱手道:“不劳远送。”
说是这样说,谁还会当真?除了郭老太太没出来,剩下的人都恭送安世子出了府门。
安子鹤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对郭碧玉道:“上元节我那几个好朋友不懂事,他们欺负的那个孩子——大娘子可知道他住在何处?我也想登门赠些东西以为补偿。”
郭碧玉一瞬间身上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
那边郭仪还在不遗余力的夸赞安子鹤宅心仁厚。
安子鹤笑道:“小侄也有私心,就怕那几个与我交好的郎君落下个仗着父兄之势欺人的恶名。”
去他娘的宅心仁厚啊!郭碧玉气的直哆嗦,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的编瞎话道:“那个人啊,是我家的小厮,一个贱奴而已,不劳安世子挂心了!”
——
费氏是动了真怒,回到栖云居就将郭碧玉拎了过去。
“给我跪下!”
郭碧玉扁了扁嘴:“娘——”
“你现在主意大了,你要是不跪,以后也别跪我。”
郭碧玉只得转头道:“爹——”
郭皋偏过头去。
真是没办法了,郭碧玉委委屈屈的跪下了。
“你看看你今天成什么样子!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吧!”费氏气的在屋子里打转转,“锦乡侯府,开国的三王五侯,还剩下几个?这样的人家是你得罪得起的?若是往常,别说咱们家,连着你二叔那一房合在一起,都攀不上!”
郭碧玉抬头道:“攀不上就别攀啊!”
“你给我住嘴!”费氏怒极反笑,“我知道你来了上京,受了委屈,心中对你婶母不喜,可没想到你人大心大,反倒还想着要阻住你二叔的官路!”
郭碧玉打了一个哆嗦,她仰头看着费氏,费氏的眼中充满了冰冷和失望。
“攀不上就别攀?你说的倒轻巧!若都是你这样想,你二叔当初就也不用科举为官!聚时珍也不用开遍大江南北,还要来上京另辟天地!怎么样不是一个活着?你也不想想,父辈打拼,为了什么向上‘攀’!爬山,为的是要登顶,人活在世上,为的是要向前走!”
郭碧玉还抬着头,可已经泪水满眼。
郭皋自然是又心软了,温声道:“说这些干什么,孩子不懂……”
郭碧玉摇了摇头,她不是不懂,她懂的,起码她现在有些懂了。
上辈子,她活在一团泥沼中,没想过要向前走过,得过且过,最后自己个儿也烂成了一滩泥。
费氏厉声道:“你别管!不过是矮下身段给人陪个不是就受不了,你可曾想过,我和你爹爹又吃过多少白眼,被多少人看不起?难道还不活了么?这一阵子,我还以为你看的通透,没想到你还这么糊涂!”
郭碧玉上前几步,抱住了费氏的腿,哭道:“娘亲,不是的。我……”
她没法说!
“算了。”郭皋道,“囡囡啊,当年聚时珍发家,是因为爹爹和娘亲抓住了机会。你二叔……你要知道,咱们郭家,出身农户,一点儿根基都没有,你二叔经营到现在,殊为不易,安世子话里话外说锦乡侯安侯爷对你二叔极为赏识,这便是机会。”
郭碧玉急得脸色雪白,却无可辩解!让她再回头一百遍,她也宁愿安子鹤离郭家远远的,哪怕二叔不能升官!
费氏冷声道:“你不愿意跟你二妹妹一样,也不愿意和那些世家小娘子一样,为娘还以为你不愿意整天纠缠着内宅那点儿鸡零狗碎,所以才应了你,你现在的模样,又和她们有什么不同?人要自己往前走,而不是去靠拖着别人的后腿!我也懒得再把你关祠堂,你自己个儿回玉锦阁想想!”
郭碧玉站起来,抽抽涕涕的哭了一会儿,才道:“娘亲说的都对,女儿也能想明白。可有一件事,爹爹和娘亲也想想,二叔得了锦乡侯爷的赏识,世子对二叔恭敬有加也不稀奇!可女儿是什么出身?有什么能让安世子登门亲自来赔礼的特别之处?就算是看在二叔的面子上,爹爹和娘亲没觉得二叔的面子也太大了吗?”
说罢郭碧玉一路哭着回去了。
她讨厌死她爹爹娘亲了!为什么都不懂呢!偏偏她却什么都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