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稀稀拉拉的隔着很远才站着一个士兵,跑到这里来的孩童多,他们也不在意。
郭碧玉转过头,眼睛微红。
她之所以刚才在屏风后头弄出了动静来,还是因为外面提及了扬羽的师兄弟。
明明他做的最好,也最受齐延年的认可,可不光受到王增轩的羞辱,因为只他一人没有拿到赏钱,还要被他那些师兄弟冷嘲热讽。
郭碧玉看着扬羽,这是她恩人呀,她怎么能让扬羽过这样的日子?穷也倒罢了,可没想到还一点儿都不顺心,图什么呢?
她不由自主的两只手都抓住了扬羽的手臂,恳切的求道:“咱们不要做乐师了好吗?扬羽,我有很多很多钱!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都可以过的很好!”
扬羽呆了。
郭碧玉继续自说自话的道:“做乐师有什么好啊?被人看不起,谁都可以踩你一脚——哪怕是什么本事都没有的纨绔子弟,都能凭借他爹是这个那个官羞辱你!你想做什么?是做个小地主呢,还是开个店呢?都不是事儿……你要什么都不想做,也没事,以后就闲着,对,咱们就闲着,也挺好的……”
她嘟嘟囔囔的说个没完,这么一小会儿,已经为扬羽想出了十几种活法儿了。
等郭碧玉闭了嘴,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扬羽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呃,你都不喜欢吗?”郭碧玉认真的道,“那我再想想。”
“不是。”扬羽摇摇头,问道,“我知道您,上元夜那天听那位老先生提过,您是郭府的大娘子。”
他迟疑了一下,道:“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郭碧玉嘴巴动了动,看着扬羽漂亮的脸上一对黑琉璃般的眼珠,有些心虚的瞎编道:“这,我在别人家的宴会上看见过你。”
扬羽道:“今天是我师傅第一次带我出去呀,我以前从未去过别人家里。”
郭碧玉的老脸一红:“哎呀,总之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这一点儿也不重要。你只要知道一点就行了,我不会害你的,绝对不会的。”
在她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扬羽看到她脸色已经变得郑重无比,仿佛立下什么誓言一样。
甚至有一种咬牙切齿的劲头在里面。
他越发的不懂了。
他和这位郭府的大娘子,原本应该是天上地下,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人啊!
如果郭碧玉知道他的想法,肯定会感慨万千。
他不会知道,曾经有那么一个他,在她的上辈子里就和她绑在了一起,最后还为了救她受尽折辱……
扬羽感到郭碧玉手上的力道更大了,他想了想,极诚恳的道:“多谢娘子抬爱和照顾,可是我是想做乐师的。”
“为什么!”郭碧玉不能理解,她差点跳起来。
扬羽咧嘴笑起来:“郭大娘子,请跟我来。”
就在这一瞬间,郭碧玉觉得他脸上突然流露出了真正的、属于孩童的开怀,所以她不忍心再坚持什么,而是松开了手,跟着扬羽走到了城墙垛子边上。
他爬到了两个垛子中间的凹槽上,蹲下来向郭碧玉伸出手道:“大娘子要不要上来看看?”
话音刚落,郭碧玉已经手脚并用,很麻溜的自己个儿上去了。
西城墙的外面,漫长的官道一眼看不到头,官道两旁是一片林子接着一片林子,隐隐约约的泛出极浅的黄绿色来。
一片轻快而活泼的笛声就轻轻悠悠的响了起来。
如同春风阵阵拂过,温柔和轻微的风里偏偏带着一只翅膀忽上忽下直扇动人心扉的蝴蝶儿,一串串儿的挑高着、挑高着,又倏地降下来,仿佛发现了下方地面上零零星星的野花,然后就是一阵阵的流连飞舞,最后停落在一朵将开未开的花朵上,似乎也是疲累了一般,缓缓的只随着风儿摇摆。
郭碧玉原本焦虑、沉郁的心情,被扫去了大半儿。
她转头看着扬羽。
在吹笛子的时候,他小小的脸上都是洋溢着一种欢快劲儿,双目微垂,长长的睫毛似乎随着笛音轻颤,修长的手指在笛子上飞速的按动着,因为吹奏他脸色也是微红的,胸膛也起伏的更加厉害。
直到这笛子曲到了尾声,扬羽的眼睛才缓缓睁开。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气息还不太稳。”
“已经很好听了,真的。”郭碧玉眼睛弯了起来,“我都跟着高兴起来了。”
“真的吗?”扬羽惊讶里带着小小的惊喜,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
“真的。”郭碧玉指着下面的林子,“好像看见林子都更绿了。”
扬羽笑道:“这就对了,我吹的是《柳蝶儿》。”
他扶着郭碧玉跳了下来,转头看着外面,道,“我经常来这里玩儿,如果不高兴的时候,就吹笛子,慢慢就高兴起来了。”
他很认真的道:“我想,如果我长大以后做了乐师,如果让人听到我吹奏的曲子能心有所感,我就没有白学。就像刚才,如果郭大娘子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郭碧玉急忙点头。
“那我做乐师,不是很有用的一件事吗?起码以后您心情不好的时候,我还能帮上一点儿忙。”
“这……”郭碧玉不想跟他说,她心情不好,一定是因为他没过上好日子。
扬羽,吹笛子的时候是真的很高兴的,他很喜欢,她能看出来。
她不能蛮横的去剥夺扬羽的乐趣,那是他的恩人,如果有能让他做他喜欢做的事、却不被欺负的办法该有多好!
郭碧玉在那里纠结,小小的脸上,眉心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扬羽心道:这么大点儿的娘子,为什么有这么多烦心事呢?
可是,这位几乎是素昧平生、且身份天差地别的郭家大娘子,对他是真的很好,虽然说的话有时候那么匪夷所思和霸道。
他轻声道:“除了这个,我别的都不会呀。”
郭碧玉道:“你可以……”
她生生的住了口。
“学啊”两个字,被她吞了回去。
她在做什么呢?如果恩人喜欢做乐师,那她就护着他好好做个乐师就好,这辈子,只要她努力就好了,只要她改变就好了啊!
如果还要扬羽自己去费劲巴拉的改行,去学原本他不感兴趣的东西,那还叫什么报恩啊!
想明白了这点,郭碧玉豁然开朗,整个脸上都仿佛放出光来。
扬羽只觉得她真是小孩儿脸,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可看她面容舒展,也忍不住露出笑意来,只是话听了一半儿,他询问道:“您刚才说我可以……什么?”
“你可以——”郭碧玉面不改色的将下面的话换了,“唱一曲给我听吗?”
扬羽脸色微红,不过很快他便轻声的唱了起来。
这是风靡上京很久的一首歌谣,自从流传开来以后,几乎人人都会唱,反倒不太见到正式的宴席上有歌手唱了。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扬羽声音还是稚嫩的少年之音,所以虽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仍是高亢清亮。
歌声起时,郭碧玉的耳朵和脑子里都一阵阵的轰鸣。
世人都说仇十郎一曲千金,可听在她的耳中也不过尔尔。
大抵是因为她原本心里就已经偏向了扬羽,或者是上辈子她在什么地方听过扬羽的歌声,所以这或许尚还稚嫩、技巧尚不完备的一首歌谣,让她情不自禁的道:“很好听。”
她再度肯定道:“我不懂吟唱之法,可是真的好听。”她抬头看着扬羽道,“你跟哪位师傅学?”
扬羽摇头道:“我只学笛子,就是这一种,我爹已经很难付得出学资了,哪还能学很多种呢?”
言为心声,扬羽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话语里已经透露了无奈和浓浓的向往。
他其实一定是很想学的。
郭碧玉心中暗道:“若不是那个叫扬十指的嗜酒如命,怎么也不至于这样艰难。”想到这里,她问道:“你爹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我爹也是乐工,他擅长弹奏琵琶,是个很有名的琵琶手,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他在家中弹过,十根手指头就像飞一样,你见过纸风车吗?就像风刮过的纸风车一样在弦上轮拨。”
扬羽提起扬十指,脸上放出光来,可瞬时又有些低落和不好意思:“以前他很厉害的。”
现在只是个酒鬼。
而且不但是个酒鬼,还打骂扬羽,郭碧玉忍不住要咬牙,这能忍吗?
可不管她能不能忍,这都是扬羽的爹啊!她还能偷偷去揍一顿不成?
想到扬羽的亲爹他自己都指望不上,郭碧玉更加为扬羽难过起来。
扬羽只有自己了!
她振奋精神道:“你,要不要跟我赌一把。”
扬羽又愣了,怎么还赌起来了!
他道:“郭大娘子,您也知道,我身无长物,拿什么赌……而且,赌博不好。”
郭碧玉咧嘴笑道:“你既然喜欢这行,我们就赌你能不能站到这一行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