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羽的双脚刚刚着地,便见到一个身着宫里锦衣的小内侍正在身边,看样子倒是像在等他。
果然,那小内侍道:“扬乐师,咱家这厢有礼了!”
扬羽急忙还礼道:“不敢。请问公公有何吩咐?”
“咱家奉长公主命而来,询问你可会吹奏《林下雪》一曲。”
扬羽点头道:“会的。”
“那便太好了,请跟咱家来。”说罢那小内侍便引着他往花江岸边而去,直至上了隐在暗影中的小艇,扬羽才发现上面早有一人站在上面,身着黑衣,手里拿着一管玉箫。
那人听到动静,便转过身来,含笑道:“扬乐师?在下李一川。”
……
郭碧玉在远处看着一团白白的影儿如同树枝上的小虫子一般往下一截一截的爬,原本还想忍忍,到底没忍住,笑得肚子都疼,道:“在上面映着月色吹风,如同神仙,神仙一落地,也这般狼狈。”
青燕笑道:“大娘子刚才那那般担心,这会儿倒打趣起扬小郎来了。”
郭碧玉这会儿比刚才轻松多了,自然有心情说笑,看着远处道:“看样子扬羽的这首曲子是最后一首了。”
她见扬羽已经爬到很下面看不见了,这才道:“回棚歇一会儿,便也该回府了。”
她往彩棚那边慢慢走,却见有个小内侍跟在一个背着身子的胡服小郎君后面,正在往她那个棚子里面张望,心里纳闷,黄鹂便上前道:“什么人?怎么偷觑我家娘子的彩棚?”
小内侍一瞪眼睛,尖声道:“大胆!”
郭碧玉快步走向前去道:“黄鹂,退下。”对着那小郎君背影笑道,“敢问这位郎君是李家六郎吗?”
六公主便笑嘻嘻地转过来道:“你怎么知道的?”
她这样的打扮,可想而知,自然是不想被人认出来,郭碧玉看周围人还不少,也不好行礼,便亲手掀了帘子邀道:“六郎君请进彩棚用茶。”
“哎呀,我不进去了,你跟我来!”
说罢拉着郭碧玉的手腕便往前面走去。
“哎,大娘子!你去哪儿!”青燕急得不行,大娘子又从哪里认识了这么一个“李家六郎”?还这般无礼,拉着大娘子的手就跑!
郭碧玉却知道这是难得的机缘!
六公主若是要见她,刚才也见着了,有什么必要一定要拉着自己去她那处呢?除非是……可能会见到长公主!
后面的四个丫头加上两个小厮,那晓得这里的奥秘?又是害怕,又是担心,又是愤怒!
郭碧玉又没发话,她们也不敢大声嚷嚷,只跟在后面,等郭碧玉被六公主拉到了长公主那彩棚里面,她身后头跟着的这一串顿时就被禁卫拦下了。
郭碧玉心里正“砰砰砰”地乱跳呢,也不敢抬头,感觉棚子里除了公主似乎还有旁人,也顾不得什么,拜倒在地道:“民女见过长公主殿下。”
话音刚落,便有侍卫进来道:“长公主,有几个奴婢说是她们家娘子被劫到这里了,非要进来要人呢!”
郭碧玉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她还是头一次这么难为情,恨不得钻到地缝儿里去!
“求公主恕罪,那应该是民女家的,因为担忧民女,所以失了体统……”
长公主忍笑忍得辛苦,瞪了一眼六公主道:“阿箐顽皮,也不说清楚,就把人抢了过来,倒叫郭大娘子家仆焦急。”
六公主便吐了吐舌头。
“那也是一群忠仆,何谈有罪?”长公主对着那侍卫道,“你去告诉她们不必担心,是我请她们家娘子过来坐坐。人既然都到齐了,趁着客人们还有余兴,便开始吧!”
郭碧玉还跪在地上不曾起身,就听见有个声音应了一声,出了彩棚。
不多时,便有人道:“传圣上口谕,适逢重阳佳节,又是长公主芳诞,夜宴花江,与民同乐,圣上特令云韶府仇十郎前往,与夜宴上乐师中最优者切磋乐技,得赏厚着即为胜出,赐玉如意一柄——”
外面大声传谕的声音飘进了棚中,六公主正说道:“郭大娘子,你且平身吧!本公主觉得既然你刚才赏赐的最多,又原本就为了这个乐师来的,也应该过来一起热闹一下才对。”
郭碧玉怔了一下,急忙站起身来道:“多谢长公主和六公主好意,民女万幸之至。”
可她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外面那个传谕的声音,怎么听,都觉得极为耳熟,只是一时间郭碧玉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那明显是个内侍在说话,可她在什么地方见过内侍吗?难道会是在仁济药堂?去那里替老太妃们抓药的内侍也有几个……不然是在六公主府里?
她一时间有些茫然,又对这说话声没有什么头绪,便转而想起圣上传的这道口谕。
听六公主的意思,难道这谕令里所说的“乐师最优者”,是指扬羽?
这岂止是不合适,简直是太不合适了!
这不是让扬羽将今晚这场夜宴的乐师全得罪光了?
可郭碧玉也不知道安排扬羽做这个“乐师中最优者”是谁的主意,不敢贸然说话,万一是长公主的意思,她若反对,岂不是质疑长公主的眼光了?这样怕是带累扬羽都会得罪了长公主了。
于两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来说,这不过是一场玩笑和热闹,可是对于扬羽,影响却太大了,可她却一点法子都没有,便勉强笑了一下,神思不定地向外看。
长公主的彩棚视野甚好,站在棚内,透过珠帘,可见到蜿蜒的江水中飘来一只小艇,艇上的人虽然也身着白衫,却不是扬羽,而是仇十郎。
他甫一露面,两岸便是如潮的欢呼声,隐隐还能听到“仇十郎”、“仇十郎”的喊声。
仇十郎并没有受到外界的影响,他端坐在艇上,手指轻轻一拨弄,便有一串流水轻吟从他面前的古筝上发出。
他以歌技闻名上京,实则对于古筝造诣也极深,他双手如飞,仿佛连这江水也随着他的琴声而泛起了波浪一般!
古筝的声音一波更比一波高,仿佛海浪被不断的推动着上涨,就在此时,一线歌声便清晰而果决地出现在这海浪中,如同一艘弄潮的小艇,忽上忽下,忽快忽慢,高的时候那歌声将人的心都要高高吊起,落下的时候又让人心中倏地一空!
郭碧玉还依稀记得几年前上元佳节的时候,就是因为听了一会儿仇十郎的歌,这才与郭衡玉他们走散,只是那时仇十郎的技艺还不像现在这般高超,而今再听,倒觉得果然是云韶府乃至上京名副其实的头号歌者,扬羽的技艺仍然略显稚嫩。
可或许是因为郭碧玉原本就偏向扬羽,在她心中,这般弄巧,还不如扬羽那平和自然的歌声。
这会儿那颁布口谕的人也到了帘外,因为郭碧玉对他十分关注,因此还隔着帘子呢,她的双眸就状似不经意地往那边瞥去。
帘子被小内侍往旁边一撩,全大人便走了进来,道:“十郎此曲,似乎比先前又有尽意。”
长公主笑道:“原本本宫还说他只会凭着嗓子一味攀高,而今怕是要收回了!”
而郭碧玉就如同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一截儿焦木!
全锦……这人……是全锦……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让自己不要颤抖,以至于手心都被她抠破了!
上辈子,在她和安子鹤的定亲宴上出了那样的事,就在她娘亲要举剑杀了扬羽的时候,她看到外面已经有人进来了,便扑了进去。
那时候,那不男不女、甚至含着一股幸灾乐祸意味的声音,那个人,就是全锦啊!
“郭郎君还不信,非拦着咱家,还是咱家说的对吧,俩人果然是情深意厚啊!要不是咱家及时赶来,令爱岂不是要和心爱之人阴阳两隔?”——他说的这句话,郭碧玉到死都记着。
后来,也因为全锦一力主张“成人之美”,她不得不嫁给了扬羽。
她是郭家的女儿,即使出了这样的事,送回江南,再隔几年,等记忆淡化了,也可以好好找个人家嫁。
嫁给一个乐工,这样荒唐的事,谁会提?可全锦却提了,他不但提了,而且全家上下,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别看全锦只是一个内侍,可他是当今圣上最信任、最得力的内侍,没有之一!
当今圣上喜好调丝竹、弄管弦,隶属于内廷的梨园、内教坊里的几千乐工优伶,就是这位内侍替圣上管着,官拜从三品,品阶是不算高,可这也是因为内侍省不能设再高品阶了!
大内侍全锦,真真正正是圣上的心腹之人。
哪怕是锦乡侯府,当时都得罪不起这位内侍省的最高官。
郭碧玉那么一个弱女子,糊里糊涂、随随便便的就被安排了终身大事——从锦乡侯府未来的世子夫人,跌落成乐工的婆娘,不过就是一晚上的功夫。
再后来,在她和安子鹤勾搭到一处以后,曾经听安子鹤不经意间说过,说是为她报了仇——全锦因为牵扯到了朝廷上的一桩了不得的事情中而被圣上赐死了。
她不悔恨没做成世子夫人,但是她恨,若不是全锦,扬羽怎么会娶一个像她这样的丧门星进门?怎么最后会死的那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