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个儿晚上月色正好,也是年假之前的最后一次在书院的月假。
过了年之后,季云起要离开承泽书院潜心备考,便由他做东,请书院之中十来位常来往的郎君们小聚,饮酒会文。
季云起这样一说,印天南脸上有些挂不住,郭衡玉急忙笑道:“不怪印兄,我在承泽书院那边读书,鲜少回家,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回事,便有心过问一番。”说到这里,他面有恼色,道:“到底是商户之女,行事怪诞,挥霍无度,我伯父、伯母常年在外辛苦奔忙,却将女儿养的这般骄奢。”
喻西林道:“衡玉何必懊恼,回去禀明长辈也就是了。”
郭衡玉苦笑一声道:“西林贤弟有所不知,我这个堂妹是我伯父伯母娇惯着养大的,在江南的时候就已经无人能管得了。因为父亲调到上京,祖母想一家人团聚,她这才来我们家居住,我伯父伯母生意繁忙,一年中倒有八九个月不在上京,便更加野了。我母亲几年前也热起心肠想要帮忙教养,没想到她——唉,这些都不好提起,总之一片好心倒被她当成是我母亲想要插手长房家事,现在郭府上下,没有人能管得了她。”
“总归还是要管,否则以后倒容易为家里惹祸。”一个郎君道,“商户女子,万一无法无天惯了得罪了人,反倒牵累衡玉家中。”
“告知她父母便是,若是她父母也是个目光短浅的,那也算是衡玉尽到了做堂兄的责任了。”
众人纷纷安慰郭衡玉,他面色稍霁,端起酒盏道:“多谢诸位相劝,咱们原本是为季兄送别,何必提我家的糟心事?”他转向季云起道,“年底课业颇重,不一定有机会能单独与云起兄道别,就祝云起兄蟾宫折桂了!”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欢饮一时,又听了外面几曲,倒觉得没有刚开始那般吸引人。
这会儿恰有个乐师在台上手敲檀板,引吭高歌,歌声传进雅间之中,印天南颇有酒意地熏然道:“歌亦不如扬乐师,曲亦不如扬乐师……”
旁边另一个郎君笑道:“印兄对音律平日就颇为精通,虽然我平日不太浸淫其中,但也能听出好歹来,刚才那位开场的乐师的确更胜一筹。”
郭衡玉原本有了诗了,正要吟诵,却听这印天南又提起那郭碧玉追捧的笛师,心中不喜,便走到一旁。
他拈起笔沾了浓墨,正要题诗,就听印天南道:“……人,亦不如扬乐师,难怪郭大娘子看不上这些庸脂俗粉。”
喻西林差点栽到椅子下面去,这印天南今天是怎么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庸脂俗粉”,是这么用的吗?
就算是能这么用,这话是说郭大娘子对一个乐师有意?
郭衡玉的笔“啪”地一下就扔在了纸面上,雪白之上,飞墨四溅。
喻西林急忙道:“衡玉兄,虽然印兄这话糙了些,可说真的,一个娘子这般一个人抛头露面的出来追捧乐师,怎么都是行为不端——你今日怕是第一次听印兄的话,可令堂妹却已经来过四次了,外面人怎么传的,纵然印兄不说,难道旁人不议论?”
虽然印天南这话说的不好听,且意有所指,可他出身不低,父亲原本是户部尚书,亲姐姐进宫后他父亲上表辞官,极得当今圣上的赞誉,虽然准辞,但是却常常召入宫中问策,不久前他姐姐被封为容妃,郭衡玉哪里敢对他发脾气?
况且,他最厌恶的也不是印天南,而是他那个堂妹——当真是丢尽了郭家的脸面!
“唉,我怎么会怪印兄。”郭衡玉道,“说到底,还是我家堂妹举止不当,德行有亏。”
旁人自然纷纷点头附和。
这些官宦和世家子弟家中也有姐妹,哪一个不是循规蹈矩,谨守闺训?到了郭大娘子这个年纪,没有谁会这般一个人出来到这种酒楼馆肆,都有家中父母或兄弟陪同,更不要说这样明目张胆地表达对一个乐师的喜爱了!
“各位的话,恕我不能赞同。”
郭衡玉猛地回头,见是季云起说的,吃惊道:“云起兄,你怎么……”
季云起笑道:“各位听得曲,赏得乐,怎么郭大娘子就听不得?赏不得?”
郭衡玉道:“这怎么能一样?一个女子,公然欣赏一个乐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郭大娘子欣赏这位乐师,和欣赏一幅画卷又有何不同?我看郭大娘子举止坦荡的很。率众而来,你们看是彰显豪奢,气焰嚣张,我却以为她是借此表明虽然没有父母亲眷跟随,但是这许多奴仆也足以证明她光明正大。”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对自家堂妹似乎意见极大的郭衡玉,道:“十几个人跟着,能有什么事?若有一点不当,这些奴仆首当其冲要受到家主责罚,又怎么会看着郭大娘子做出出格的事情来?”
印天南又饮了一杯酒,道:“季兄这话,说起来自然好听,若是令妹也这般行事,你也能这样想才好。”
喻西林心知他这是酒多了,今晚上弄得郭衡玉心中不爽,又来招惹季云起。
季云起岂是他能招惹的?那是季相之子!就算是印天南他爹总被当今圣上赞誉,可哪里及得上当朝的相爷?更何况季云起也不是一般人!
虽然喻西林与他同为明玉四秀,可总觉得季云起深不可测!
季云起却不与印天南计较,朗声笑道:“珠帘掀起,不坐于暗室,就连赐下赏钱,也与诸位听曲的同好一起公之于众,岂不是比心中喜爱却不敢明言、甚至以此为丑事的人强上许多?若我那个妹妹如同郭大娘子这般行事,坦荡磊落,我是没有二话的。”
他说到此处,突然又忍不住玩笑道:“只是我家没有那么阔绰,若是我妹妹敢打赏这许多银钱,怕是几个月都没有月例钱可以用了!”
喻西林笑道:“云起兄胸襟不可谓不大,倒让我等汗颜,来来来,咱们不提这个,且论诗酒!”说罢顺手又给印天南满上了——心中却道:这家伙还是醉死在这里比较好,千万别再说话了!
……
直至深夜时分,郭衡玉才回到郭府,书童李文扶着他进了府门,又打着晃地往西院走去。
刚进西院,李文就看见二夫人扶着郑娘子站在那儿。
晚上已经很是寒凉,李氏挺着大肚子站在那儿,就算是披着一件大毛斗篷,也觉得遍体生寒,更是把李文吓得够呛,若要行礼,就没法掺着小郎君,只得微微弯了身子,道:“见过夫人。”
李氏皱眉道:“饮了多少酒?怎么醉成这个样子!郑娘子,你去厨房叫解酒的汤羹来。”
郑娘子道:“夫人且莫着急,先把小郎君扶到住处安置妥当了奴婢再去,您身边这会儿哪能离人?奴婢不放心。”
李氏心想,这黑灯瞎火的,李文又只是个书童,不是个会伺候人的,倒也离不开郑娘子,便点点头道:“去怀璞轩。”
怀璞轩是郭衡玉的住所,原本郭府地方也不多,因此这小轩之内也不过是一间卧室加一间书房。
李氏又不允郭衡玉这会儿房里有什么妖娆的丫头坏了他心性和身子,所以除了李文,只有一个小厮留这儿照看屋子,因此怀璞轩这会儿冷冷清清的。
郭衡玉被李文搀扶着送到床上,嘴里还模模糊糊地念叨。
“伤风败俗……”
“辱我门楣……”
“不知羞耻……”
李氏眉心一跳,道:“郑娘子去叫汤羹过来,再让人送热水来。”
等郑娘子去了,李氏便看着李文道:“怎么回事?小郎君这是和谁出去饮酒了?这又是在说谁?”
李文也不知道当不当讲,正眼神闪烁着往旁边看,就听李氏厉声道:“还不快说!”
“夫人,季相家的公子过了年,就要回家潜心备考,便在仙客来设宴招待小郎君几个相熟的郎君,没想到在那儿遇到了大娘子。”
“哪个大娘子?”
“夫人哎,还有哪个大娘子,是东院那位呗!”李文道,“她也去了仙客来。”
李氏道:“大娘子向来行动自由,又不是咱们能管得了的。”她越发觉得不对劲儿,道,“就算是她也去仙客来吃饭,小郎君也断不至于就不能忍到这个地步,怎么连这样的话都吐出来了?”
“大娘子去那里不是为了吃饭的。”李文便将晚上酒楼里面的事儿吞吞吐吐地说了,又道,“季相家的公子涵养是一流的,不曾出言讥讽,可旁人难免说些有的没的,小郎君这一个晚上,真是……”
便是李文说不上来这个劲儿,李氏也能感受到。
自己家堂妹抛头露面地去追捧一个乐师,成何体统?世家之中哪有这样不要脸的女儿?
也难怪衡玉喝成这个样子,当时一定是难堪到了极点!
想到这里,李氏脸色阴得简直要像下暴雨,一时间又是心疼郭衡玉,又是心疼那传说中的一匣子明珠——竟然就那样随随便便地赏赐给了一个低贱的乐师!
那是郭府的钱!岂容郭碧玉那样随意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