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最顶层,却见台上只摆了一张空空的桌案,桌案两旁各设了一把椅子,再无旁物。
“抱歉。”炎国五皇子萧荣洒然一笑,“这里地方太狭窄,没有为公子设座。”
“我一向喜欢站着说话。”卫子越说完,便走到卫岭身后立定。
萧荣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卫公子说话,果然有意思,深合吾心。”
卫子越哼了一声,并不接话,倒是卫岭,不紧不慢地开口:“五皇子,可以开始了么?”
“当然,当然。”萧荣一脸的风轻云淡,“盟书早已准备妥当,只要丞相签字铃印,即可生效。”
萧荣言罢,从怀中摸出一纸帛书,放到卫岭面前。
卫岭正要展开细看,萧荣却突兀伸出一只手来,摁住国书。
卫岭眉梢一挑:“五皇子,你这是何意?”
“卫丞相,本皇子刚刚已经说过,这盟书,早已准备妥当,丞相要做的,只是签字铃印而已。”
“五皇子。”卫岭脸色骤变,“这,不合规矩吧?”
“怎么不合规矩了?”
“既是双方和谈,本相有权知晓盟书内容吧?”
“当然。”萧荣脸上的笑愈发灿烂,“丞相要是有兴趣,可以细观一二,本皇子只是担心丞相的肚量,要是丞相一时没能忍住,伤了双方和气,岂为不美?”
冷哼一声,卫岭仍然用力从萧荣手底下抽出帛书,缓缓展开,那一行行清晰的字迹立即映入他的眼中,尽管已然知晓盟书内容,但当真正看到时,卫岭还是变了脸色,继而将帛书推到一旁,冷然道:“本相绝不会签字。”
萧荣闻言,掩唇低笑:“相爷说这话,是想破坏两国间的和议大计喽?若是北安帝君知道此事,会作何想?”
卫岭闭上眼,半晌复又睁开:“我卫岭就是抛却身家性命不要,也不会签这等丧权辱国的盟约。”
“哦?”萧荣微感意外,不由得多看了卫岭几眼,“那卫丞相可介意自己‘通敌卖国’的证据公诸天下,被万民所耻骂?”
卫岭浑身一震,不由霍地抬起头来,却见萧漠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空气仿佛是凝固了,继而却被一道淡淡的声线打破:“这盟约,我签。”
一只手突兀伸来,夺走盟约,卫岭霍地转头:“越儿,不可!”
“父亲放心,越儿自有分寸。”
卫子越说完,展开帛书,将帛书上的内容尽收入眼底,继而提笔一挥,签下卫岭的大名,再盖上卫岭独用的印章,复双手捧着帛书,递与萧荣。
萧荣接过国书,仔细看罢,哈哈大笑:“卫丞相,到底是三公子有决断,将来必是成大事者。”
“五皇子,”卫岭却是一脸铁青,“盟书既已签下,贵国当能守诺吧?”
“当然,当然。”萧荣眉宇之间俱是意气风发,站起身来,冲卫岭一抱拳,“此间事毕,本皇子这就返回皇都,向父皇复命。”
卫岭端坐不动,后背僵直,目送萧荣离去,就在萧荣行至栏边时,卫子越的声音却再度响起:“五皇子,这就走么?”
萧荣霍地回头,满眸恼怒,不等他出声,一道剑光划过,他的胸前立即多了一道长长的伤痕,顿时鲜血如注,刹那湿透他的衣袍。
蹭蹭蹭后退数步,萧荣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持剑在手的卫子越,嘶声吼道:“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伤了本皇子!”
“你现在可以回去了。”卫子越却好似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收剑回鞘,一脸冷然。
“你——”萧荣眼中恨意弥漫,“卫子越,你就不怕本皇子即刻下令,将你乱箭射死?”
“就凭你手下那群酒囊饭袋?”
彼时有风吹过,拂动男子雪白的衣角,他的眉眼那般生动,却难掩眸底一丝凄烈。
萧荣浑身不由一颤,他这一生阅人无数,可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后退一步,他终究是狼狈而去。
适才还无比喧哗的章华台,忽然间静寂下来。
“越儿。”卫岭站起身来,满眼的不解,“你既已签下盟约,又何故如此?”
“盟约,是代你签的,那一剑,却是我刺的……”
“原来,”卫岭瞬间恍然大悟,“你是因为,因为……”
“父亲。”卫子越忽然转过身来,重重叩头,“孩儿愿与您一同返回元京,叩见圣上,若和,父亲可交出孩儿,若战,孩儿愿领兵出征!无论生死,孩儿绝无怨言!”
满脸怔愕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卫岭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良久终是一声喟叹:“罢了,欠人家的,终究要还!”
回程却是一路平静,孙河与孙重扬父子俩在前面负责开道,队伍正中的马车里,卫岭端然而坐,最后一辆马车中,卫子越四肢舒展,鼾声如雷。
进元京后,车队并未回府,而是直接去了皇宫,卫岭整理好自己的衣衫,起身下轿,一步步朝前走去。
曜华殿外,甲士林立,守在宫门处的王大监远远地看见他,立即快步迎了上来:“卫丞相,事情都办妥了?皇上正等您的信儿呢。”
卫岭没有答言,只是一脸苦意,王大监面色顿变:“卫丞相,之前本监可是再三交代,务必让炎国满意,您怎么——”
“此事说来话长,还是等本相当殿呈情吧。”卫岭说完加快脚步。
待踏进殿内,却见龙椅中空空如也,并不见皇帝的踪影,卫岭心中疑惑,只得转头看向王大监,王大监却是一脸司空见惯:“皇上此刻正在后宫中与新进贡的美人饮酒呢,你且再等等吧。”
卫岭不得已,只得在丹墀下立着,足足等了三个时辰,日色偏西,皇帝龙华方才穿着寝衣,不停地打着哈欠,从后殿中慢慢走出。
“微臣参见皇上。”卫岭赶紧伏地行礼。
龙华将手一摆:“卫爱卿啊,听说你一回来,便急着见朕,可是事情妥当了?”
“微臣……办事不力,触怒了炎国五皇子,也不知炎国皇帝会作何反应。”
“什么?”龙华一听此言,微醺的酒意顿时全醒,伸手指向卫岭,“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忤逆朕意!”
卫岭蓦地抬起头来:“皇上,微臣纵然再大胆,也不敢如此,实是那炎国野心太大,竟然图谋我洛西十城!”
“洛西十城?”龙华闻言,先是怔了怔,继而挥挥手,毫不在意地道,“不就是区区洛西十城吗?他要就给他们了,朕还要跟美人儿行酒令呢,哪有功夫管这等闲事。”
“皇上!”卫岭脸色大变,不由得站起身来,分辨道,“若是失了洛西十城,那炎国大军便可立即长驱而入,进犯元京,若到那时,皇上又将如何自处?”
“卫丞相,你这可是危言耸听?”龙华闻言,眉头顿时竖了起来,“若是没了洛西十城,朕还可以往东迁至东平,若东平还不行,朕还可以再往东迁至延城,总而言之,朕不想打仗!”
卫岭眼中刹那闪过丝绝望——这就是堂堂的龙氏后裔么?自始帝建国以来,才不过百年之久,龙氏子孙竟至于此么?可笑的是,之前自己竟因为忠君之念,帮着这皇帝出卖了苏氏一族和苏家军!如今回思,连他自己都惭愧不已!
苏定国何错之有?苏家何错之有?苏家军何错之有?苏雪澜又何错之有?
可叹啊可叹!
将虽良将,却未逢明主!
难道他卫岭一生苦读,到头来,却要伴着这末世之君,做一个末世之相么?
“卫岭?”龙华抬头,很是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
卫岭没有说话,十指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笏板,指尖已经浸出殷红的血丝。
“朕不管,倘若炎国大军真地大举来犯,那朕就将你推到阵前,交由炎军随意处置。”
龙华说完,竟然一拂衣袖,转身走进了后殿,只剩下卫岭呆呆地站在原地,不言不语,仿佛石化了一般。
“卫大人。”王大监走到他身后,低低地唤了一声,“皇上已经走了,大人还是先请回府吧。”
卫岭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仿佛失去魂魄一般,转身慢慢地朝外走。王大监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硬拿鸡蛋往石头上碰,这不是寻死么?”
卫丞相府。
马车刚一停下,孙河便迎了上来,可当他看清卫岭的脸色,却不由一怔:“相爷?”
卫岭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迈步跨过那高高的门槛,走进院子里。
孙河一路跟着他,看他进了书房,立即去寻卫子越。
卫子越仍然在后院中喝酒,一见孙河,双眼微微眯起:“我爹他回来了?”
“三公子。”孙河看着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说吧。”
“相爷他是回来了,但是人却不好。”
“不好?”卫子越扔下酒壶,站起身来,“我去瞅瞅。”
两人一径行至书房外,孙河站在门外,卫子越自己进了书房,却见卫岭端坐在桌案后,正看着面前的空白宣纸发呆,手里提着一支笔,饱蘸浓墨,却许久不曾落下。
“父亲。”卫子越走到桌案前站定,先朝卫岭作了一个揖。
卫岭听到他的声音,霍地抬起头来,眼里忽然闪过丝锐光:“越儿,你快走吧。”
卫子越眉梢微挑:“父亲此言何意?”
“今上此次,只怕是不会放过卫家了。”卫岭言罢,长叹一声,抛下手中笔管。
“今上……说了什么吗?”
“没有。”卫岭摇头,“我会让孙河给你收拾好所有的东西,明日一早便送你走,天下之大,你愿去哪里,便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