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冷凝。
粗陋的草棚,明艳的篝火,紧紧相拥的两人。
卫子越觉得,自己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就像是渴望飞翔的苍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空,就像是困于浅滩的蛟龙,终于回归了大海。
“澜儿……”卫子越轻轻唤了一声,下面的话还没说出口,苏雪澜已经伸手摁住了他的双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不会答应。”
卫子越苦笑,忍不住道:“你不要这样果绝,可以吗?”
“有些事情,有商量的余地,但是有些事情没有。”苏雪澜不假思索地道。
“我知道了。”虽然心里有些小小的不痛快,但是卫子越却很快平复自己的心绪——只因为他深深懂得,他们两个在一起,实在太难得。
难得与她并肩作战,难得没有被她抛下,难得可以和她共同面对所有的一切,这对他而言,已经弥足珍贵了。
“休息吧。”
很快,苏雪澜轻轻从他怀里抽出身来,走到草棚的一角蹲下来,后背靠着竹墙,呼唤均匀地沉入梦乡,卫子越也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缓缓地蹲下身。
深深地注视着这个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女子,卫子越心中忽然涌起阵阵歉意——他自己有多无能,才会让她来承担所有的一切?他要多无能,才会给不了她一个明确的未来?
在这纷纭乱世,只求一隅安宁,也不可得么?
他不过只是想,与她静静地相守,可为什么从初见的那一刻起,这个简单的愿望却如此难以实现?
就在他沉思之时,苏雪澜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在想什么?”
“……在想,龙华。”
苏雪澜略感意外,不由得坐起身来,上下看了他几眼:“说说你的看法。”
“你说这一切,会不会是龙华设的圈套?”
“这本来,就是他的圈套。”让卫子越意外的是,苏雪澜却平静到了极点。
卫子越愕然地睁大双眼:“你知道是圈套,那还——”
“我去炎国,为父复仇只是其一,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我要设法逼迫萧赞,让他放弃吞并北安的想法。”
“你说什么?”卫子越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寒气,“你想逼迫萧赞止兵不战?”
“是。”苏雪澜的脸色仍然像冰一样冷,“北安和平,父亲戎马一生,最期待之事,便是北安宁定,所以,个人恩怨对我而言无足轻重。”
卫子越忽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所有的事情,她并非看不透,只是——
“你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办。”苏雪澜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所以我希望你再好好想想。”
“没什么可以想的。”卫子越斩钉截铁地答道,“你的选择,便是我的选择。”
“卫郎?”苏雪澜转头,脸颊上难得飞起一抹红霞。
卫子越知道自己已经打动她,心中也是无比地快乐。
“如果此去炎国,一切顺遂,我便与你一起归隐山林,到那时,我们一起陪着师傅,闲看云卷云舒,如何?”
“好!”卫子越无比肯定地答道,此时此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前行道路竟然是那样地多磨多难,竟然要他们两人,历经无数的生死磋磨。
天明时分,两人收拾妥当一切,再次启行,一路往南,很快便入了炎国地界。
为了解炎国的情况,也为寻找锻师兄,两人并没有急着去孟津,而是一路走走停停,每逢小的城邑,便会找家客栈住下,然后探听消息。
这一日,二人行至洪庆城,先找了家客栈稍作安顿,然后便走出客栈,在城中四下闲逛,忽然对面走来一人,手里擎着一面幌子,上面写着“天策神书”四字,一面走一面高声喊道:“测算祸福吉凶,算天机,知人命,消灾去厄。”
一见此人,卫子越和苏雪澜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悄悄地跟了上去,直到僻静处,卫子越方才闪出来,一把扯住那人的衣袖:“锻师兄,却让小弟好找!”
男子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收起手里的幌子,朝前后左右瞅了瞅,才将卫子越拽到一旁:“子越,你怎好在这里?”
卫子越嘿嘿一笑:“怎么?就许你在这走江湖卖艺,就不许我来博览天下么?”
“你……”锻师兄定睛看了他许久才道,“你不是富贵场中之人,也不贪好功名利禄,要说这世间有何牵绊,也不过一个苏雪澜而已,况且为兄听说……”
锻师兄的话音戛然而止,只因转头的瞬间,却见另一人正袖手而立,一脸的从容与淡定。
锻师兄努力眨着双眼,好半天过去终于抽了口冷气,狠狠用力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兀自有些难以置信地道:“你,你真是澜儿?”
“锻师兄。”苏雪澜近前行礼。
“想不到。”锻师兄连连摇头,“一年之前,师傅斟得你命里有劫,说是无解,当时我听了不服,只想着下山寻个法子,无论如何总要保你无虞……可是师兄没有想到,炎国大军会去得那么快……”
“师兄。”苏雪澜打断他的话,“当日之事,我不想再提,只想求教师兄,炎国现下如何?”
“这个么——”锻师兄转头朝四周看了看,“师兄在这附近有一座小院子,且随我来。”
锻师兄说完迈步朝前走去,苏雪澜与卫子越跟在他身后,转了七八条小巷,在一座简陋的小院前停下,锻师兄打开院门,引二人进得院子,又阖拢院门。
三人在院中石头桌旁坐了,锻师兄又亲自给两人斟上茶,然后在卫子越对面坐了,这才不疾不徐地道:“虽说炎国这几年与北安之战,多有战绩,但是国力也因此损耗巨大,短时间内,却也无力再兴兵事。”
“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炎君会派武王去元京,向龙华讨要洛西十城。”
“洛西十城?”锻师兄吃了一惊,“那龙华可给了?”
“眼下还没有任何消息。”苏雪澜沉吟,“不过龙华那人最不堪压力,恐怕只要萧赞略施压力,就会屈服,而洛西十城,也迟早会被萧赞收入囊中。”
“是了。”锻师兄闻言,微微点头,“若得洛西十城,萧赞一可平朝内风波,二可拓展邦国,三则能够休生养息,可以说是一举多得。”
院子里一阵沉默,锻师兄忽然抬头,看向苏雪澜:“还记得在山中修习之时,你便是最有主见的,什么事只要拿定主意,便一意而行,绝不理会旁人的,此际沉默,想来心中已有计较?”
“到底是师兄懂我。”苏雪澜抬头,莞尔一笑,眉梢微微扬起,看去甚是俏皮。
“说说看吧。”锻师兄眼中顿时大放异彩,对于这个小师妹,他心中其实一直钦慕得紧。
苏雪澜并不急着作答,而是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啜了一口,这才缓缓地道:“萧赞野心勃勃,自登基之日起,便以一统天下为己愿,所以我料定,暂停干戈不过只是他的策略,待兵强马壮之时,他定然会再兴兵事,若到那时——”
她话虽未说完,旁边两名男子却不由得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师妹还是这般的毒辣。”锻师兄忍不住叹息,但是紧接着,他却眼珠一转,“不过现在师妹既然前来,那萧赞恐怕是难遂心愿了。”
“我想先去孟津瞧瞧,两位师兄,可愿陪小妹一同前往?”
“当然。”锻师兄满口答应,一脸的笑意,“有热闹自然要凑。”
计议妥当,三人忙碌起来,像昔时在山上一样,锻师兄刷锅烹菜,卫子越外出沽酒,而苏雪澜则拎起一条鱼,手脚麻利地打理干净,再扔给锻师兄。
一坛美酒,四盘菜肴,三人相对而坐,聊着分别之后的见闻,直到酒酣人醉,方才靠在桌边呼呼睡去。
“澜儿……”
睡梦之中,苏雪澜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眺望着楼下成千上万的敌军,父亲的声音突兀传来,苏雪澜霍地回头,却见父亲站在身后,正定定地看着她。
“爹爹?”苏雪澜伸出一只手去,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冰凉。
两行殷红的血泪从苏定国眸中缓缓渗出:“澜儿,要小心,身后隐藏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爹爹?”苏雪澜瞪大双眼,踏出一步,苏定国的身影却突然消失了,而城楼之下,喊杀之声忽然大作。苏雪澜赶紧走到城楼边,低头看时,却见苏定国已经身陷重重包围,无数的敌国士兵高声喊叫着,挥舞着手中的长戈,冲了上来……
“不!”苏雪澜一声大喝,蓦地睁开双眼,一双胳膊从旁边伸来,搭在她的肩上,卫子越的声音随即响起,“澜儿,你怎么了?”
苏雪澜脸色发白,呼吸急促:“我,我梦到爹爹了。”
“只不过是梦罢了。”见她脸色难看,卫子越赶紧安慰她。
“没事。”苏雪澜摆摆手,“可能是因为日里有所思虑,故而夜里便梦见,我出去走走,一会便回来。”
苏雪澜说完,起身出了屋子,到得院内举头一看,却见广袤深邃的夜空中,一轮弦月有如弯钩。
信步走到院中梧桐树下,立定身形,苏雪澜抬头仰望星空,一双手忽然从后面伸来,将衣衫披在她的肩上。
苏雪澜转头,却见卫子越不离不弃地跟在她身后,苏雪澜心中一暖,忍不住道:“你不必费尽思量,且去歇息吧。”
卫子越摇头:“不守在你身边,我难以入眠,不然,我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