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十诫?”
端坐于御案后的男子缓缓展开手中信纸,一字一句地道。
“陛,陛下……”何三面色如土,匍匐于地,“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小,小人实在不知。”
天子脸上并无一丝异色,看完整封信,方才抬起头来:“何三,从即日起,你回府思过,无朕谕不得出。”
“是。”何三这才松了口气,躬着身子慢慢地退了下去。
天子站起身来,略略整了整衣冠,徐步下了丹墀,返回后殿。
“父皇……”才踏进殿门,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便迎了上来。
“韵儿。”萧楚握住两个孩子的手,一同朝前走去,刚至殿中,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便自偏殿传来。
“陛下。”昔年天真青涩,刁钻任性的舞天公主,如今已经成长为凤仪万千的皇后,只是眉宇之间,仍然带着一丝小女儿般的娇俏。
“天儿。”萧楚眼中满是笑意,“今日可曾用膳?”
“早起用了两碗米粥,因惦记宣儿,故此没什么胃口。”
“宣儿不过是偶感风寒,有太医照看着,过上三五日也便好了,倒是你,不要太过操劳。”
萧楚言罢,上前扶住舞天公主:“如今天下平定不久,百废待兴,朕在前朝日理万机,后宫就要偏劳天儿你了,再则一个月后,是朕三十大寿,想来诸域各国,都会遣使前来,前朝宫中皆是千头万绪,你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这个天儿知道。”薛舞天点头,替萧楚解开衣袍,不料却抖出一封信来,她先是微微一愕,然后拾起信封,“这是——”
“是她让何三捎来的。”
“她?”薛舞天目光一闪,已然明白过来,“苏姐姐?”
“不错。”薛舞天拿着信,并未拆看,而是细细地观察着萧楚的脸色,“陛下似乎是……有些不悦?”
“倒也说不上。”萧楚眼中浮起丝冷意,“朕既坐拥四海,自然知道该如何治理,向来不喜旁人多事……她或许是个特例,但也不能太过干预。”
薛舞天再不言语,只是抽出信纸,仔细看了半晌才道:“可是苏姐姐所言,确实是至理明言啊。”
“朕知道。”萧楚眉头微皱,“朕……唉,不说也罢。”
萧楚摇头,不欲多言,薛舞天走上前来,一面替他整理衣衫,一面道:“陛下,苏姐姐此举,或许是多余,但也是她一番苦意,当日陛下与苏姐姐,也算是情深意厚,难道陛下都忘了么?”
“当然没有。”萧楚目光深凝,“所以这些日子,朕也算是殚精竭虑,不敢有片刻松懈,一心只想着如何才能任用贤能,治理天下,不料一时照看不到,还是被她察知。”
薛舞天心中一动:“莫非,陛下是觉得,苏姐姐有所掣肘?”
萧楚脸色微微一凛,纵然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不料却被薛舞天指出,当下不由点点头:“是啊,若不是这封信,我差点都忘了,她还在这片大地上,四处游历,今日是魁族,明日又不知是何事,朕虽然做了这个天子,却感觉时时有如芒刺在背,片刻不得安宁。”
“夫君不要这样想。”薛舞天握住萧楚的手,“无论苏姐姐说什么做什么,向来都只是为了天下,从来不曾为自己算计过什么。”
“天儿。”萧楚闻言,不由轻轻呼出口气,将薛舞天揽入怀中,“其实,我也是为了咱们的孩子,有我在时,或许还好,将来若是宣儿承继帝位,情形如何,尚未可知,再比如宣儿的孩子……”
“夫君你想得太远了,子孙后代若忘了祖先创业之艰难,便也没有资格承继这方天下。”
萧楚浑身一震,不由得点头道:“倒是天儿,比朕更明白。”
夫妻俩相视一笑,这才携着彼此的手,带着两个孩子,步入偏殿之中。
……
一月后。
孟津九道城门洞开,来自诸域的车队源源不断地进入城中,既有富可敌国的商贾,也有受封的各域王侯,甚至有来自海外的使臣。
澜心别院。
风物依旧,只是整个院落却显得冷清了许多。
院中的石桌旁,一人独坐,正拎着一把茶壶,缓缓地往杯中注着茶水。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院门外传来,紧接着,一道轩昂的身影迈步而入。
“乌先生,想不到,你还是比在下快了一步。”
坐在石桌旁的男子抬起头来,看了对方一眼:“明月公子风采不减当年,来来来,快请坐。”
明月琸走到石桌旁坐下,却见桌上还有两个茶杯,不由得好奇地道:“难不成,还有贵客前来?”
“这个自然。”乌青海一脸从容,继续慢慢地倒着茶水,一股清淡的香气随之飘散开来。
不多会儿,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明月琸转头看时,先是一愣,然后站起,冲对方抱拳:“上官将军,好久不见。”
“是啊。”上官烈点点头,也走到石桌旁坐下,端起一盏茶浅尝一口,看了看明月琸,再看看乌青海,终于忍不住道,“两位,最近可有盟主的消息?”
“盟主?”明月琸一愣,“在下虽多次尝试与她联络,但至今也无半点消息,想来是已经携着卫公子,远去天涯了吧。”
“如此倒也逍遥自在。”上官烈点头,“全然不似咱们这些凡尘中人,还要受着种种管束。”
“以武王的威名,谁又敢造次?”明月琸忍不住道。
上官烈笑了笑,并不答言,只是慢慢地喝着茶。
红日一点点高升,明月琸抬头朝空中望了一眼,忍不住道:“快到时辰了,乌掌柜,这另一位客人……”
他话音未落,一缕淡淡的笛音忽然从院外传来,明月琸先是一愣,却见乌青海站起身来:“走吧。”
“不等了?”
“不等了。”
三人一同出了院子,却见院门外马车早已齐备,三人遂一同上了马车,直奔皇宫的方向而去。
待行至宫门外,早有宫侍迎了上来,将三人引入宫中。
承极殿外,已然汇聚了近千人,一个个站在阶下,默然而立。
见到上官烈三人,众人先是一怔,然后赶紧齐齐上前见礼,乌青海满脸带笑,一一还礼,明月琸却是一派从容不迫,上官烈则只是冲众人团团一抱拳,便走到一旁站立。
“咚——”
一声钟鸣突兀传来,众人浑身齐齐一震,接着面色肃然,在宫侍的引领下徐步上了阶级,进入承极大殿中。
“跪——”
随着宫监一声长唱,所有人齐齐跪地。
“圣天子到,圣后到——”
萧楚与薛舞天联袂而入,徐步上了丹墀,稳稳落座。
“一叩首——拜。”宫监面无表情,再次唱道,众人三跪九叩毕,方才起身,分立于两旁。
萧楚微微抬头,目光从旒珠后透出,环视众人,继而道:“诸卿远道来此,为贺朕寿,朕心甚喜,赐宴承极殿。”
“谢陛下。”
“诸卿请先至庆华殿歇息。”
萧楚言罢,即有宫侍前来,领着众人暂且离开承极大殿,往华安殿的方向而去。
却说上官烈、明月琸和乌青海三人,也被引至一间华丽的殿阁中,宫侍毕恭毕敬地道:“三位请稍候,片刻帝君便会降下旨意。”
待宫侍去后,明月琸忍不住瞧着乌青海道:“西疆和狼漠那些人也都来了,你可瞧见了?”
“瞧见了。”
“那你……怎么如此沉得住气?”
“有什么沉不住气的?”乌青海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如今天下一统,四海归心,早已不是当日光景,旧时若有恩怨,也该放下了。”
“不错。”上官烈点头,“咱们多年征战,为的就是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如今夙愿得偿,岂可再兴波澜?”
“武王之识见,果然不同。”一道淡淡的绾音忽然从殿外传来。
上官烈三人皆是一惊,转头看时,一人已经迈步而入。
“参见陛下。”三人赶紧行礼。
萧楚摆手,令三人起身。面带笑意地道:“明月公子,乌掌柜,一路行来,可有何感观?”
明月琸和乌青海对视了一眼,一时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两位只管直言,即使是说错了什么,朕也不会见罪。”
明月琸皱着眉头,沉思片刻才道:“如今天下太平,百业俱兴,只是各郡邦毗邻之处,还有一些小小的摩擦,不过,也无伤大雅。”
“正是。”萧楚点头,“毕竟四国分立已久,如今乍然合之,虽名义上都奉朕为天子,但私底下,未必尊奉王令。”
明月琸闻言不由一惊,当下道:“陛下何出此言?”
萧楚笑了笑:“朕闻南域之人,皆尊盟主令,却不知天子令为何物,是否有此事?”
明月琸面色微微泛白,当下屈膝跪地,不发一言,乌青海不由言道:“陛下,南域之情形,与其他各域不同,陛下要想大治,恐也不能急于一时。”
“乌掌柜所言有理。”萧楚伸手将明月琸扶起,“是以,诸域之事,还要劳烦各位,与朕同心同德——不过,这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天子之令,还是希望诸位能慎重视之。”
萧楚交代完毕随即离去,明月琸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作声不得。
好半晌明月琸才道:“天子此乃何意?莫非,是想收了你我二人手中之权?”
上官烈闻听此言,赶紧道:“两位切勿多想,皇上此言,只是希望两位奉公守纪,并无他意。”
明月琸与乌青海尽皆默然,而上官烈则托辞离去。
待上官烈一走,明月琸合上殿门,方才看向乌青海道:“乌掌柜,你说天子是什么意思?”
乌青海沉默半晌,方才长长地叹息一声道:“瞧这情形,天子多半是嫌弃你我二人碍事了。”
“碍事?”明月琸微惊,“可,可当日章华台会盟,天子可是当面允诺盟主……”
“此一时彼一时也。”乌青海叹息,“今日之天子,已非昔日之炎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