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经过了整整一夜的冥想,又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在精灵国中四处勘察的特蕾莎,终于还是在午时坐到桌前,紧皱着眉头摊开了急讯信纸。
这个造价高昂的炼金作品看上去和平常的信纸没什么两样,但却是一种隐蔽性极高的一对一通讯工具,在一张纸上用特殊的墨水写下的内容会同时显现到对应的另一张纸上,急讯信纸的等级越高,显现的速度就越快。
特蕾莎随身携带的当然是能够实现实时对话的高阶信纸,正是因此,她下笔之前才会犹豫了又犹豫。
短短三天中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至于她这一刻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护送她前往索拉森林的两个骑士,格里尼很小就被她从贫民窟里捡来贴身培养,艾伦是她从家族为她准备的骑士中精挑细选而来,他们都是平日里表现得最为忠心耿耿,也是她最为信任的骑士,因而她万万没有料到他们的背叛——在此之前她也曾对他们委以重任,假如他们一开始就是被安插进来的棋子,是谁在他们的背后?又有哪些势力会因此而得利?
根本不用细究下去,五年前的那场草原战争过后,她带领下的圣达坎家族一跃成为皇帝的新宠,从此圣达坎家族就变成了帝都佛仑众矢之的对象,这场惨烈的背叛最大的可能是所有人一起出力,只有这样才能破开她的严防死守。
但最糟糕的还不是盘根错杂,稍微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头痛欲裂的帝都势力,毕竟大家都是人族,在皇帝强势的统治下还算是收敛,哪怕内讧也有底线,最多也就趁着她外出暗地里使坏想要弄死她,一击不得手,他们也会元气大伤。
最糟糕的可能是整个事件是由“遗族”策划的,那些非人的种族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对人类抱有不死不休的仇恨,一想到他们可能一直隐忍不发,在暗中注视她的一举一动,更甚至他们还能策反她最信任的骑士,她就通体凉意。
她停顿了一会儿,慢慢写道:“陛下容禀。听从您的吩咐,我已于昨日送达口信。一路安顺,以我所见,精灵族一切如常。前日,我的贴身骑士格里尼、艾伦于索拉森林东侧叛出在逃,争斗中格里尼失去左手手臂,艾伦失去两只眼睛,目前叛出原因不明,兹事体大,望您知晓。我将剥夺他们的姓氏……”
东大陆,一列车队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从卡尼加纳沼泽带上穿行。
名为卡尼加纳的狭长沼泽带在东大陆上酷似“>”形,或者更形象地说,它是画在东大陆的巨大“x”字,不过只画了左半部分,跨越了东大陆上山地、平原、高原三个地形。
任何人看到这列只配置了两个车厢的车队都不会觉得它们简陋,只要他们认出了护卫在车厢四周的二十位骑着金鬃马的高阶战士,而在他们看不到的车厢里,还有一位随行的圣阶法师和他已经高阶的徒弟。
这列车队不可谓不豪华,但对于皇帝奥古斯都来说,依然算得上是轻装简行。
他此刻正在车厢内读信。
“……此外,我被两位骑士重创后又遭影魔纠缠,幸得偶然路过的吟游诗人哈利所救。他黑发碧眼,容貌不凡,年龄十八岁上下,衣着配饰皆名贵无匹,我从精灵王口中得知,他曾受到‘李’的教导,并获得高度评价,根据他在救助我时展露的实力,有极大的可能是圣阶战士。三日中他所展露出的性格天真浪漫,不喜束缚,具有极高的音乐艺术才华,并凭此折服了精灵族,包括精灵王在内。”
吟游诗人。李。圣阶战士。
奥古斯都的视线从这几个关键词上一扫而过,他把这个人记在心里,但并不觉得他有多特殊。
直到他读到最后,才微不可计地停顿了一下。
或许写信的人也心乱如麻,这句话能看出笔迹有些潦草,于是有一个片刻,信纸上没有显出任何字迹。
奥古斯都在这片刻中又重新读了一遍最后一句话。
“……三日中他所展露出的性格天真浪漫,不喜束缚,具有极高的音乐艺术才华,并凭此折服了精灵族,包括精灵王在内……”
信纸上又显出新的字迹,奥古斯都却没有急着看下去。某些遥远的记忆被唤醒,他沉吟着,忽然往书桌下按了一下,从弹出的暗柜里抽出一张边角泛黄的画纸。
它被从绘画练习本上匆匆撕下,主人的急于掩饰让它的形状不太规则,然而粗糙的纸页边缘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平整。
上面用细腻入微的笔法绘出一名抱着鲁特琴的吟游诗人。
他一头褐色的长发蓬松地散落在脸颊两边,半垂的眼睛看不清瞳孔,嘴唇半张,仿佛正在低声吟唱。
那是一个极为英俊的吟游诗人,他正在为自己所讲的故事而微笑,但或许画画的人感情太过强烈,柔和的光散落在吟游诗人的身周,长发却在他的脸上打下了浅浅的阴影,连带着他的笑容里也带着微妙的、掩藏得极深的悲伤。
奥古斯都将它铺平在书桌上。
一旁的信纸中仍旧接连不断地显出字迹,但他却看也没看,只是又取出一张白纸放在这幅画旁边,慢慢地,三两笔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少年。
修长、纤细,浓墨一样的长发。
他往笔尖沾上翡翠的碧色,手腕悬停在半空,却迟迟没有涂抹上去。
另一边,特蕾莎写下最后一个字符。等待了一会儿后,信纸上的字迹全部消失,一行苍劲的字体显示出来。
“跟着他。”
是熟悉的冷淡又平静的命令句。
默默担心着什么的特蕾莎松了口气。
她在信纸上的字迹彻底消失以后收起它,这场对话结束了,与此同时,仿佛遥相呼应一般,文卿的弹奏恰恰开始。
他轻拂琴弦,那姿态宛若柳叶撩动水波,几个不连贯的错落音节率先出场,每一个音节都如同被撩拨的水波轻轻回荡。
这琴音如同一道光破开了岑寂,湖面的平静被打破了,一滴水造成的涟漪扩散开来,而柔和清朗的起音也随着水浪晕开逐渐发生变化,水圈越来越大,它也越来越低沉,而此时另一滴水轻轻砸下,新的涟漪又在另一个位置荡开……下压的长低音和跳跃的短高音碰撞又融合,无数水滴砸进水泊里,无数水圈交融晃荡,空灵得好像能够深入听者的心中。
文卿的手指快得惊人,他没有丝毫停顿,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弹奏出如此真实的水波律动。
六根琴弦在他的指尖上穿梭,音弦振动得又快又稳,残影连成一片湖面。他的坐姿依然散漫,眼神恍惚,可人们只要看到他,就绝对不会怀疑这一点:凡是出自他的指间,音节就圆润饱满,不会有丝毫杂音。
“什么啊,”安娜小声说,“是很好听,但是和昨天比起来退步太大了。”
“你听懂昨天他弹的是什么了吗?根本就是两个类型的音乐,不能相互比较。”西奥洛同样压低嗓门回答她,“不用小声说话。你以为小声说话他就听不到了,但事实上像他们这样的人,在奏乐的时候听觉才是最灵敏的。”
安娜说:“那你怎么说话的声音也这么小?别说和我保持一致,你可没这么贴心。”
西奥洛慢条斯理地回她:“你真了解我,我是没这么贴心,小声说话是为了听得更清楚一些。”
印证了他的话似的,文卿不急不缓的动作忽然一停。
安娜猛地扭头看向文卿,这男孩已经收回了眼神,那张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年轻的脸上忽的露出一个笑容。
她瞠目结舌:“他现在才……?”
“他现在才开始认真弹。”西奥洛说,“亲爱的,作为精灵,你真是对音乐一窍不通。”
安娜看了他一眼:“作为精灵?”
“……抱歉。”
西奥洛这么说,然而却微笑了一下,两个小小的酒窝点缀在他的脸颊上。
随即一段猛烈的、狂放的琴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连绵的低音长段旋律、持续的中音循环小调还有忽隐忽现的高音同时出现,它们在短暂的安静之后突然爆发,在一瞬间里攫取了她的心神——安娜这时候才发现从文卿开始弹奏的那一刻起她的全部注意力就被吸引到他的手中了,她的情绪随着他展示给她的音乐而起伏,乃至于她几乎清醒地忘记了一切,甚至是戒备周围的环境。
她紧紧攥住西奥洛的双手,心脏狂跳,因为文卿的音乐汹涌而又狂热,仿佛永无止境,仿佛他从不曾为此疲惫。
他动情地随着音乐摇摆身体,但他的手指依然精准,音节如潮汐起伏,如瓢泼大雨或者小型瀑布,无穷无尽的水滴砸下,汇聚成了本能的乐音。
而他展示给你的音乐总是远超本能。
你简直能从他的手中看出某种极端精密的美感,恍如多米诺骨牌城市坍塌、钟表齿轮严密地咬合——但不,绝不,他的美精密但又完全杜绝机械化,甚至你会觉得“机械”的形容是一种侮辱,就好比瀑布轰然倾泻,就好比江河势不可挡的决堤,它们遵循自然的法则,它们也是某种“机械”的运动,可是机械里又有千变万化。
他的音乐在精密的同时,又包含了无数的变化。
安娜看向西奥洛。
西奥洛只是冲她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但安娜已经明白过来了。
他在展示,或者至少可以说他在试图展示某种规律。
“佛仑最好的吟游诗人曾经教导过我音乐。他的弹唱美极了,当然,弹得没有哈利好,但是他的嗓音和人鱼相比也相差不远——只要听过一次,你就一辈子都忘不掉他的歌声。”西奥洛说到这里陷入了回忆,“他还活着的时候是整个上流社会的宠儿,每当他演唱完毕,都会有贵妇人为他哭出声来……我猜这也是他的死因,不过我最想说的是,单论器乐演奏上的造就,哈利已经远远超过了他。”
安娜神色古怪:“昨天他还哭得稀里哗啦的,说再也弹不出他为王弹奏的音乐了,今天你就说他又有进步?”
“进步?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他没有进步。”西奥洛注视着文卿,好像很想笑但又忍住了,“‘进步’、‘完善’这样的词汇用在他身上很不妥当,他的演奏技巧完全模糊了时间,如果闭上眼睛去听,哪怕有人告诉我演奏者行将就木我也会相信。他需要的是学会怎样去抓住灵感,还有别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有哈利自己能明白。”
安娜吐槽:“我看他就是自己闹不明白。”
惊涛般翻腾的演奏渐入尾声,文卿的速度慢下来,弹吉他的时候也显得神思恍惚。
这场乐音的骤雨终于止息,而在他停下以后,被侵占的听觉终于放开闸门,后方瀑布的呼啸重新撞入听众的耳中。
文卿把古典吉他收起来,跳下石块,神采飞扬:“时间到了吗?我们去巡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