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关过了。
文卿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他一向给人跳脱和任性妄为的印象,但实际上,他是个非常守规矩的人。当年他受邀在皇宫进行演奏的时候,即使是最苛刻、最吹毛求疵、最尖酸刻薄的批评家,也没办法在他的仪态中挑出半点错处。
他的一举一动确实都带着股挥之不去的轻慢,也有人紧抓着这一点不放,但他们最终沦为笑柄,因为若是挑剔一个吟游诗人举止轻慢,就好像挑剔少女脸上的酒窝,挑剔春天里的鲜花开得太多一样荒诞。
王公贵族们愿意忍受文卿的稍许出格之处,他们承认世俗应当为这个吟游诗人让步,尤其是在他已经表现出相当的尊重的时候。
文卿很清楚什么时候他可以插科打诨,什么时候他必须严肃以对。你看着他,时常会觉得他行事实在太过随心所欲了,可他实际上并不曾真正冒犯他人,与之相反,他从来都相当注意周围人的心情。
所以文卿非常重视异族的礼节和习俗,尤其是他陌生的那些,因为他搞不清楚哪些行为是有些过线但被允许的,哪些行为对异族人来说可以与奇耻大辱相媲美。
祭司显然是在以一种特殊的大礼接待他,这个认识让文卿很紧张。
异族的大礼接待特别要命,要是应对的方式不对,很容易让对方觉得你对他们不够尊重,再严重一点,他们甚至有可能觉得你轻视和侮辱他们。
虽然就算这个兽人部落加起来都伤不了他一根毫毛,哪怕回应错了也没什么要紧,可文卿非常不乐意错误地对待别人的重视。
他总是愿意对别人好一些。
值得庆幸的是兽人的礼节不出他意料的简单,接过杯子的手势好像没有什么规定,接过杯子之后也不需要先说些什么固定的赞美词,只要把里面的青色汁液喝光就够了。
从藤更木上取得的汁液还挺好喝,稍微忍耐一下刚入口的特殊味道后,舌尖上回涌出一股鲜美的青草味,最初的特殊味道令青草味更加香甜。
文卿悄悄砸了砸嘴,越回味越想喝,心说离开阿拉伽草原之前要弄些藤更木带着才行。
祭司收起那把刀,语气和蔼地和文卿说话:“你是叫……哈利?”
文卿盘着腿坐在毯子上,很乖地点头。
“我很久以前就看到你的到来……比我想象的更久一些。”祭司说,“叫我阿泰尼昂吧。”
“你知道会见到我吗?”文卿惊奇地问。
“我知道你会来阿拉伽草原,我们都知道你会来。但没人知道你究竟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又见了谁。”阿泰尼昂不急不缓地说。
从外表看他还很年轻,躯体线条干净流畅,皮肉紧绷结实,肌肉里还蕴藏着强大的爆发力。然而在神眷大陆长寿种数不胜数,外表并不能作为判断他们年龄的依据,一般情况下,判断年龄最靠谱的是声音。
不同年龄段的人说话的声音是不同的,单从音音色上辨认,幼儿的嗓音柔嫩,少年的嗓音清朗,成人的嗓音稳定,老人的嗓音沙哑,根据个体差异音质会有些变化,但总体特征放在那儿,多数人都能分辨得出。
少数听觉敏锐的人能听出更多东西。
比如同样是老人,有些老人说话时语句清澈、无浊音,语调后劲十足,那么这个老人多半身体健康,日子还很有有盼头;有些老人说话表面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其实他的身体器官已经老化了,他讲话的时候就或多或少会带一点浊音——因为一个人发出声音,不仅仅是依靠声带震动,也依靠着鼻腔、口腔、咽喉、胸腔等等多个部位的协调,任何一个部位出了问题,都会在声音上有所体现,只不过这种变化过于细微,所以难以分辨。
阿泰尼昂看起来还很健康,但文卿一听他说话就知道,他的内脏已经衰老和腐朽了。
真是不可思议,文卿想,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位兽人祭司,对方安静而沉稳地望着他,无论是坐姿还是眼神都生机勃勃,那双兽类的眼睛清澈透亮,毫无浑浊之意。
单单看外表祭司他甚至称得上正值壮年,可他的身体内部却衰老到如此地步……为什么会这样呢?文卿弄不明白。
相比起来,他口里所说的“知道你会来阿拉伽草原”也不那么重要了。
毕竟他们信仰的太阳神,即光神,司掌日月星辰,同时被称为命运之神,而命运之神的信徒窥见命运的轨迹并非一件奇怪的事情。
当然这件事还有稍微有点奇怪的,单单某一个祭司知道他会来还可以说是“窥见”命运,但听阿泰尼昂的说法,似乎所有的祭司都知道他会来,这就不能说是“窥见”了,这是命运之神降下的“神谕”。
多稀罕啊,神谕。
神眷大陆里神明的风格可以说是相当独树一帜,被玩家们调侃为“爱信信,不信滚”的标杆,作为自然神,他们不需要信仰,即使是最虔诚的信徒,他们的态度也不见得有多热络,对于以他们为名义集结的组织,无论是国家还是宗教,都爱答不理的——他们居然也会降下神谕?
文卿明白阿泰尼昂为什么这么慎重其事地对他大礼相待了。
但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祭司衰老到如此地步。
他眼里的疑惑非常明显,祭司却误以为文卿是因为自己出现在预言中而疑惑。他温和地向文卿解释道:“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东西。我只能告诉你,在我们一族才刚刚从太阳里获得信仰的时候,所有的祭司就知道会有一个特殊的人到草原上来了。”
文卿点了点头,对此并不吃惊。
神眷大陆里的命运是注定的,时间和一切选择都是早已存在的东西。
世界的命运就像一条河流,从未可知的源头走向未可知的终点,只有起始的两端不可知,而中间的那一部分是安排好的事情。
如果以看待一个游戏的眼光来看,神眷大陆的命运论非常合理,毕竟游戏的剧情本来就是安排好的,官方开放副本的顺序也非常按部就班;即使是按照看待一个世界的眼光来看,这种命运论也挑不出错处,毕竟人类是难以看到命运的,命运论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理论,既然没有证据证明其真实,自然也就没有证据能否认其存在。
可文卿自己知道不对劲的地方。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并不是神眷大陆的人。
正常情况下,神眷大陆里的祭司可以看到所有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换句话说,如果一个玩家和祭司交好,祭司很有可能隐晦地提示玩家某些副本开启的条件,从而使得玩家在游戏中占据先机。
但这个祭司是没办法看到玩家的走向的,他能看到的仅限于已经储存在主脑中的游戏进程——除非这个玩家接到某个强制性的连环任务,必须在某个时间段里在某个地点做某事——文卿身上显然不存在这种情况。
他从来就不曾真正存在于这个世界里。他来自别的世界,那个世界的科学并非魔法,而是另一种理论;在他的世界,《神眷大陆》是且仅仅是一款有趣的游戏。
为什么祭司能看到我?我来到这个世界是被安排好的吗?他不禁想到,可这也不合理,眼前的这位祭司并非是他遇见的第一个草原兽人的祭司,这位祭司只不过是他在“真实的世界”里遇见的第一个草原兽人的祭司。
文卿在脑子里飞快地做起了排除法,排除一些完全不可能的推测后,可能性最大的是,祭司所见的那个特殊的人仅仅只是一个剪影,而非具体的人物。
神灵早已确定会有一个特殊的人来,但这个特殊的人是谁却是不确定的,而《神眷大陆》这款游戏,或许就是选取特殊人物的渠道。
“怎么能确定我就是那个一定会来的人呢?”文卿好奇地问,“而且你还说,在那么早的时候就知道我会来了。”
他特地在“那么”上加强了重音。
兽人一族委实没什么花花肠子,祭司没想太多,回答得非常干脆:“你进入我们部落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谁了——这是太阳神的启示,哈利。我不需要确定,我就是知道那个人是你。我没办法告诉你那是什么感受,亲爱的哈利,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是理解不了我们的虔诚的。”
文卿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他知道自己猜测的前半部分是正确的,这个特殊的、一定会来阿拉伽草原的人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他到了之后才能被确认。
神眷大陆的神不来模糊其词这一套,他们的风格非常粗暴,与性格无关,那是以绝对的力量为基础的粗暴。所有含糊其辞的东西,基本都是因为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这对应了文卿猜测中的后半部分,《神眷大陆》这个游戏的存在或许就是为了筛选出会被送来这个世界的特殊人物。
不然很难解释这个游戏里透露出的惊人的信息含量。单单是游戏的历史资料中公开的部分已经展示出令史学家们毛骨悚然的真实感,更别提这款游戏里npc的智能程度。
在文卿的时代,真正意义上和人类的情感相差无几的人工智能还没有诞生,然而《神眷大陆》里的每一个npc都有着鲜活的性格,每一个都展示出人工智能进化到极致后才能衍化出来的复杂人性。
所有玩家都以为《神眷大陆》是划时代的创造,但文卿却能从家人的只言片语中明白,这款游戏早就不在人类的掌控之中了。
就好像人类在创造游戏的时候无意间触摸到某个真实世界的边角,然后那个真实的世界便借由游戏降临于世。
而那种对于超乎掌控的事件的好奇,其实才是他开始玩这款游戏的初衷。
不过文卿其实根本就不太在乎这些前因后果……他不在乎的,就像将死之人很少在乎自己死后会去哪里。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都起源于一场重生,他得到了切实的好处,所以也不在乎重生的具体原因。
就算要付出什么也没关系。他愿意为这场重生做任何事情,只要不真正伤害他在乎的人。
就在这时,一道风刮进了帐篷,门帘因为这道风不安地浮动着。
“老师!有人来我们部落了!”
文卿看到熟悉的身影冲到了祭司的身边。
是吉莉安,文卿还记得那位狼人大叔告诉过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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