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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文卿离开阿泰尼昂的帐篷时悄悄扔给她的,他冲她眨了眨眼睛,吉莉安就感觉手里多了一块儿冰凉的东西。
文卿的速度太快了,吉莉安甚至完全没有看见对方做出任何动作。她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握住它,手里的物件戳在她的掌心,而她甚至连惊讶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摆出来,文卿就走出了帐篷,头也不回,背影潇洒。
而老师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毫无所觉。
不知为什么,吉莉安悄悄捏着拳头,把手里的东西藏了起来。
之后她语气神态都很自然地和老师撒娇,两人问答流畅,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吉莉安完全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她没有存心撒谎,事实上,她也确实没有撒谎,她根本就什么都没有说。
她以前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会告诉老师,奇就奇在这一点,她当时暗自隐瞒了这件事,可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心虚。
直到这会儿独处,吉莉安才感觉她的心脏在喉咙里砰砰直跳,呼吸也有些急促。这个刚刚诞生的“瞒着老师的秘密”让吉莉安的心里充满了诡异的兴奋,在这种兴奋的刺激下,她连文卿的可疑作态都顾不上了,一心就想知道文卿送到她手里的到底是什么。
她慢慢张开五指,从指缝中透出的蒙蒙金光照在她的面庞上,将她脸上的茸毛也染成了泛白的金色。
一块儿金色的小月亮静静躺在她的手心。
吉莉安又一次瞪圆了眼睛。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面色渐渐变得痴迷。
这被雕琢成新月形的金色宝石有拇指那么大,被打磨得极为光滑,它的表面如水面般细腻,而内部又通透光泽,在阳光下,新月的表面浮着一圈肉眼可见的、再清晰不过的新月形金光。
那属于珍贵宝石的光芒多美啊,它的明亮在某种程度上远胜过太阳,因为太阳不足以令任何女人都为之疯狂。
只有最顶级的皓石才能产生这样的光雾效果,而皓石的内部越是清透无瑕,它在光源下反射出的光雾就越是醇厚清楚,并且如丝带般连贯;皓石的光雾效果越好,它本身就越是稀少和珍贵。皓石的颜色多为偏红的琥珀色,其次是偏绿的碧色,再次则是柔软的鹅黄,纯粹的黄金色最为罕见,价值也最高。
吉莉安手里的这块皓石是三百年后整个神眷大陆上最为昂贵的一块,在此时还没有被开采出来。
它的存在独一无二:光雾和它一样漂亮的,没有它的大小;和它一样大的,又不够水灵通透。
乃至于这块皓石的雕琢,也是由顶级的侏儒大师着手——在不破坏皓石内部结构的前提下雕琢它,光雾才能如此流畅地契合外形,即使转换角度去观察,它所形成光雾也是新月的形状。
三百年后皓石资源的开采已经到了尽头,那位侏儒大师也成了传说,这块新月形的黄金皓石由此而成了绝唱。三百年后,它作为嫁妆随着圣佛伦家的女儿进入皇宫,皇后将它安放在胸针上,珍藏于寝宫,吝啬将它示于人前。
那位雍容的老夫人最终将它转赠给了文卿,请求他作为使者前往巨龙的山谷。那是一个危急的时刻,深渊来的恶魔令人类的社会陷入动荡,人类需要强有力的盟友去熄灭带着恶魔降临人世的岩浆。
吉莉安非常爱它,从她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就是。没有女人能够抵挡它的光辉,她也一样,即使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儿。
她爱不释手地将这枚新月放在手中把玩,又捏着它的两个尖角举起它,对着阳光变换角度,欣赏它随着角度改变而不断变幻的光雾。
草原上的艳阳是合适的光照,万里无云是合适的天气,在某个吉莉安凑巧找到的合适的角度,那圈光雾放大到极限,半空中,一轮比人脸还大的金色新月自吉莉安的手中冉冉升起。
她握着这轮月亮,犹如所有华贵的金光都来自她的手心。
“真美啊。”文卿笑起来,自言自语道。
但紧接着吉莉安就又把这枚新月藏进了手心。她另一只手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没摸出什么来,就从短裙上撕了一小片兽皮,把新月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扭头顺着原路往部落里跑。
她跑动起来的姿势依然赏心悦目,柔与力的结合精妙得当,然而文卿却有了不妙的预感。
“不,”他喃喃着摇头,“不。”
遗憾的是,他的预感还从未出过错。
事情终究还是不可逆转地发生了,或者说正在发生。吉莉安径直走到他的帐篷前,她的声音因为阿泰尼昂就在隔壁而刻意压低,不过仍显得气势汹汹:“哈利!快出来!”
“我在帐篷上!”文卿也压低了嗓音,“上来说话吧,吉莉安!”
吉莉安抬起头看了看文卿,随即后退两步助跑,四肢并用地攀着帐篷爬上了顶部。
“这上面视野很好,往哪边看都没有遮挡物。”文卿垂着头和爬到他脚面的吉莉安对视,“你以前在帐篷上面待过吗?”
“废话。”吉莉安说,“我在这儿长大。这是我家,你没爬过你家屋顶?”
文卿歪着头看她:“没有爬过。我家没有屋顶。”
说得就像他是因为没有屋顶才没爬过屋顶似的。
“你家是圆的还是怎么着,没有屋顶?”吉莉安听不出这句话背后还有没有别的含义,她爬到文卿身边坐下,顺理成章地跟着文卿的逻辑往下走。
“它不是圆的,它就是没有‘上下’方位的区别……我家在太空里,在宇宙中。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知道太空和宇宙的意思。好吧,这个词对你来说可能太高深了,这么说吧,我们家不在地面上,不在地面上的任何位置,不在平原高原山地谷地,它在天上,距离地面很高很远的天上。”
“就像浮空岛?”
“还要高,还要远。”
“你家很奇怪。”吉莉安直接得有些不礼貌。
“奇怪吗?只是和你们不一样。在我们那儿这很寻常,对你来说,我们每个人都很奇怪。这时候奇怪就不奇怪了,不奇怪才奇怪。”文卿说。
吉莉安转头看着他,说:“你家一定很漂亮。”
“是很漂亮,但所有东西都隔着一层。我们从窗户往外看,通过观察的仪器往外看,或者套着一层壳子出去,再借助壳子上的窗户往外看。所有东西,即使近在咫尺,也很……很遥远。”
“那就打破窗户。”吉莉安说。
她根本不明白文卿说的话有什么具体含义,究竟代表了什么,她只是本能地觉得难过,这种难过那么无力,让她回忆起她被人类商人欺骗后的那种愤怒。她盯着文卿,不自觉地绷紧肌肉,兽类的瞳孔缩成一道细线,看上去既冷血又恐怖,仿佛下一秒就会撕开他的喉咙。
“不不,吉莉安,不是窗户的问题,问题是遥远的含义。”文卿笑起来,他抬手揉了揉吉莉安的头,把那对后折的耳朵揉得躲来躲去,“这个遥远指的不是距离很远,因为再遥远的距离也是可以靠近的。这个遥远指的是‘可望而不可即’。”
“没有看得见但是没办法到达的地方。除非你看到的就是假的。”吉莉安说。
文卿的手还放在她的脑袋上,她的头还随着文卿的动作摇来晃去,可她这一刻说话的语气真是太冷了,仿佛澎湃的怒火全都结了冰。
然而怒火怎么能强行压抑?怒火只会更汹涌地为了突破冰层而燃烧,就像被绑住的人会拼命用力去挣脱绳索。
吉莉安知道自己不该这么生气,哈利与她无关,然而这种愤怒又确实出自她的本性。
任何有感情的生物都会被周围生物的情绪所感染,或多或少。当一个人置身于嚎哭的人群,即使这一天是他人生中最成功和最快乐的一天,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同周围人一起嚎哭,人群将他们的情绪投射到这个人的身上,而这个人也理应无法抵挡。
吉莉安战栗着,死死地盯着文卿。
她感受到了。
他们初遇的时候她在文卿身上感受过无与伦比的魔力,但那时候她完全被淹没,因而神志不清;这一刻她却是清醒的,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情绪随着文卿的话翻搅腾移,愤怒夹杂着一些不知名的东西从她的心里喷涌而出;她绷紧了身体蓄势待发,即使她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生气。
是什么?她究竟在愤怒些什么?是因为痛苦?因为绝望?还是因为无力?好像都有,但又都不是。
她心里有些不可触及的角落,角落里锁着绝对不可以去触碰的东西。
吉莉安怔怔地看着文卿,饱满的泪水从她的眼眶滴落。而那双金色的瞳孔,那美丽的缩成一条细线的瞳孔,啊,即使她如此悲痛,它们看上去依然如此冷酷。
“噢,吉莉安。”文卿爱怜地说,“噢,吉莉安。”
他拥住这个女孩儿,就像拥住自己一样,这个怀抱里饱含爱意。
“有些东西……有些东西,我们看到它,我们感受它,我们与它无限接近,可是永远都不能触碰它。”文卿低低地在吉莉安耳边呢喃,“因为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生只有一次,你可以碰到它……”
他轻轻拍打着吉莉安的后背,身体和吉莉安靠在一起,眼神却越过无穷的距离,投向可望而不可即的虚空。
拥抱是多么完美的安慰,文卿想,两个人可以无限接近,却又各自保守秘密。
不久之后,吉莉安晕晕乎乎地从文卿的帐篷上下来了。
她摇摇晃晃醉酒般地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往铺在地上的毯子上一倒,却感觉被什么东西硌住了。她呵欠连天,在身上胡乱地一阵摸,摸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布包。
这什么?吉莉安想,我不是已经还给哈利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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