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叫做阿瞳的女人,自称是鬼老六的孙女。
竹均对她防备很重,几乎是一致将自己隔在她和景姣中间。不过这个阿瞳似乎真的没有要对景姣动手的意思,相反的,她对她是十足的尊敬,明明这只是第一次见面。
景姣看也没看她:“只怕是要让鬼老六失望了,我们小门小户,养不起阿瞳姑娘您这样身手的人,我看阿瞳姑娘的身手即便是不跟着我,也能在江湖上好好的活下去。”
阿瞳低着头,看不到她的眼神,短暂的沉默之后,她依旧用那种听来非常不舒服的声音道:“阿瞳不需要姑娘费心照看,但若是姑娘有任何吩咐,阿瞳都会竭尽全力完成。”顿了顿,“姑娘会需要阿瞳的。”
景姣没有理会她这句话,反而道:“鬼老六的身子骨只怕也不行了吧,你来到阳城,当着不要去看看么?”
阿瞳果然沉默下来,片刻后,她朝着景姣叩了一首:“既然姑娘没有要吩咐阿瞳的地方,阿瞳告退。”
确定阿瞳真的走了,竹均仔仔细细的关好门,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景姣微微歪着脑袋,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自从绑架事件之后,竹均这个臭小子连对着她都开始玩起了沉默不语,还时常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过来,坐下。”
竹均默默地坐了过来。
“想什么,跟我说说。”
“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是想什么?”
“……我在想……刚才那个人。她身手好,样貌却见不得人,说不定会带来什么不好的事情,少接触的好。”
“她是杀手,还是很厉害的杀手。”景姣好像完全不在意面前的是个十岁的孩子,坦然得很。
竹均竟然也很平静,甚至像是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了然的点点头。他的个头已经比刚来的时候长高了,身子骨也强壮了,可是因为从前是太瘦了,所以现在长肉了也只是匀称了些,不过照着这个趋势,要暴露身份是迟早的事情。
“你想好以后要做什么吗?”
竹均忽的望向景姣。
景姣提醒他:“你不可能跟着我一辈子,我……也未必活的了一辈子,你总要有自己的打算的。”
竹均的脸色一沉:“什、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未必活的了一辈子?”
景姣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就是……人有旦夕祸福的意思。”
竹均搭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不自然的蜷缩了一下,身子缓缓的转过去。景姣忽然就失了和他浪费时间的心思:“竹均,你想好,你的一辈子总会要做点什么事情,总要活得像个样子,难不成你真的要在我身边男扮女装当一辈子小丫头?”
竹均立马道:“可是、可是当初你说过,一旦跟着你,就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了!你要做的事情……难道不是让我来帮忙吗?我想帮你!”
“帮我?”景姣笑了出来,但是转念一想,当初这么说的人的确是她自己。
当初,她也的确动过把竹均培养成一个最好的工具的想法。
可是当了景家的大姑娘,经历了一些事情,甚至是和鬼老六再次见面,前尘往事像潮水般涌上来,即便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感觉,到了如今这个光景再体味的时候,都有了不一样的味道。就好比换在五十年前,她能一刀一刀把鬼老六切了,而在五十年后的今天,看着奄奄一息,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鬼老六,她连踹上一脚都懒得动。
景姣躺上床,悠哉的窥探一声:“我改变主意了,你……还不够格帮我。所以接下来的时间,不要胡思乱想的帮我做什么,好好想想自己想要做些什么。身份的事情不必担心,只要你想好了,随时都能走。”
竹均低垂着眼,看着自己身上这身女装,竟然无声的笑了起来。那是一种自嘲的笑。他的一双拳头紧紧地捏住,一步一步的出了房门。
竹均离开房间,景姣又重新坐了起来。
房间里面收拾的很干净。梳妆台上,自从她要求过后,在没有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首饰,只有一把简简单单的牛角梳子,不同于她那样将东西横扫进抽屉,竹均是将所有的首饰分门别类的放进首饰盒子里,再将盒子放进大箱子,贴上标签,放入库房,空出来得抽屉正好让她放纸笔。
衣柜中她喜欢的衣裳样式都整整齐齐的叠好摆放,她喜欢喝的茶永远都是刚刚沏好,喜欢的水果总是刚刚切好。房间的一个很小的角落,放着竹均的小篮子,里面是他练习味觉感应时候用的东西,还有他的笔记。
从他跟着她的那一刻开始,即便从不多话,即便要委屈的打扮成一个小丫头,也都是认认真真的遵循着一个丫头的本分,做着最卑微的,最不起眼的事情。起先的时候他的话很多,但是到了后面话就越来越少,先前景姣曾以为他是不是有了什么别的打算,想为自己闯出一条什么路来。
但是现在来看,似乎并不是这样。
竹均第一次任性的消失了大半天。景姣哪里都没找到他。一直到晚上,才看到他低着头慢吞吞的从后门的方向回来。
景姣没问他去了哪里,他也没有交代,两个人就像是心照不宣般继续该吃的吃该睡的睡。
不过,今天到底还是有些不同。
夜深了,竹均已经习惯性的看看自己的笔记,等到时辰差不多,服侍景姣睡下,自己也回去睡了。景姣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掀被下床。
屏风之外的竹均已经熟睡,景姣点燃一盏小灯,将抽屉里的纸和笔拿了出来,平铺在面前,长长的舒缓一口气之后,开始写往生经。
自从醒过来成为景姣之后,她时常会因为噩梦睡不着,无声惊醒之后很难入眠,唯有抄写一篇经文,才能慢慢的凝神静气,久而久之渐渐地形成了规律,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要抄写几篇。
认真来做一件事情,时间就过得特别快,等到几篇往生经抄完,景姣终于感觉到困意,一如既往的将经文烧掉,方才回了床榻上躺着。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躺下的那一刻,外面好像发出了什么动静。她喊了一声“竹均”,并没有回应。
应该是睡着了吧。
景姣舒了一口气,准备入睡。奇怪的是,以往抄写完经文总能有困意,今天却只感觉到疲惫,躺下怎么都睡不着,硬生生将一双眼睛闭上,反倒越闭越清醒。就在她恼火的准备出去走走时,屏风另一侧忽然就有了动静。
竹均悄悄的起床,蹑手蹑脚的开门出去了……
景姣以为他是夜起尿尿,但等了一会也没见到人回来,她心生疑惑,也跟着起身出门。
天气已经渐渐地热起来了,即便到了晚上也凉不到哪里去,府里已经宵禁,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景姣刚走了两步,鼻子一动,转而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靠近后门的位置,晚上很少有人来。
竹均盘腿坐在地上,已经长了不少肉却依旧劲瘦的小身板在火光的映衬下,在细薄的中衣里朦朦胧胧的显出一个身形来。斜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拿走他正在烧的东西,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把东西抢回来,只是,借着火光看清来人的脸时,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他在烧经文。
景姣无声的盯着那经文看了好一会儿,一抖手里的纸亮到他面前:“你抄的?”
竹均点点头。
“什么时候抄的?”
“……得空了就抄,下午抄的多一些。”
“抄这个干什么?”
不说话了。
景姣等了一会儿,一扬手,将手里的经文送到了火中,火舌一舔,端正的笔迹被烧成了焦黄色,最后成了一撮撮灰烬。她没有急着走,反倒和他一起盘腿坐下来,竹均见状,张口想说什么,但景姣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实在算不上是和善,他又闭上嘴。
“想说什么?”
竹均看了她一眼:“地上凉,姑娘家的不要坐在地上。”
景姣哼笑:“我喜欢。”
竹均竟然做出了无奈的样子:“所以没必要说。”
景姣照着他的脑门儿就是一巴掌,声线凉嗖嗖的:“你是不是注意一下你的语气。”
竹均被揍了,也不恼怒,反倒摸着脑袋笑了。他的笑容很浅,好像被这么揍一下是个很幸福的事情一般。他盯着面前渐渐微弱的火光,又往里面送了一张经文。
景姣:“你烧给谁?亲人?”
竹均沉默了一下,轻轻地用脚把铜盆踢开。铜盘下面用炭块画了个圈圈,圈圈里面写了人名,竹均的声音低沉而耐心:“老人说如果要送什么东西给下面的人,也得写清楚名字,这样,东西到了下面,那个人才知掉是给自己的,不然小鬼一拥而上,会被抢走的。”
景姣一瞬不瞬的看着火光中被照亮的炭黑名字,没有说话。
端正的字体一笔一划的写着一个名字——巧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