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泗县靠近官道处有一个不大的庄子,庭院里绿树成荫,遮天蔽日的枝叶挡住了阳光,让临窗而坐的两人丝毫感觉不到燥热。
“大人。”青衣仆人快步进了屋子,行礼之后回禀道:“仝大人府中的管家在县学外拦住了……”
顾轻舟今日一身广袖长袍,一手端着汝瓷茶杯,半眯着眼打量着窗户外的景色,端的是真名士自风流。
可当听到湛非鱼一砚台把人仝管家砸的头破血流时,顾庆州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你说小姑娘把人打?”
青衣仆人拿过布巾给顾轻舟擦干净了手,又将茶桌上的水渍擦干净了,这才继续道:“是,先后砸了两下,让捕快把人抓进了县衙。”
“湛非鱼去书房见了陈县令,一刻钟之后,湛非鱼离开,陈大人以侮辱读书人为由,将仝管家打了二十板子后丢进了大牢。”青衣仆人也不过十四五岁,木着脸答话,可了解他的顾轻舟还是听出他言语里的不喜。
“无衍,之前我道小姑娘和你是一路人,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啊。”顾轻舟朗声笑了起来,对着面容冷漠的殷无衍举起茶杯,“当浮一大白,请。”
殷无衍冷眼看着以茶代酒的顾轻舟,声音冷漠刺骨,“比之顾大人却远远不如!”
湛非鱼还诧异为什么顾轻舟没出现,章知府也没有来上泗县,说到底不过是顾轻舟把湛非鱼当成了诱饵,故意放出似是而非的消息,就等着有人上钩。
“圣上派了人过来,小姑娘即使不这么凶残也不会出事。”顾轻舟笑的意味深长,若不是圣上派了人,想必禁龙卫的人就会在暗中保护小姑娘。
“收小鱼为弟子,此事揭过。”殷无衍在知道圣上派顾轻舟处理此事时就有了这个想法。
湛非鱼有了这个天大的功劳,最低也能被封为县主,但殷无衍更明白没有任何根基的湛非鱼,县主之名也只是空名头。
相反还会被一些不怀好意的家族给盯上,随便打发一个不成器的子弟娶了小姑娘,就能将这天大的功绩归到自己家族。
神态慵懒的顾轻舟忽然坐直了身体,“于情我欠小姑娘一次,于理圣上也会嘉奖她,可你想清楚了,我若将小姑娘收为弟子,你必须和她断绝往来!”
说到最后一句时,顾轻舟神色凛然而严肃,他和殷无衍可以说是圣上最信任的两个臣子,但他们却绝对不能有任何私交,否则就是灭顶之灾。
再者,顾轻舟乃是当朝大学士,士林文人的典范榜样,殷无衍却是禁龙卫指挥使,私底下却被无数朝臣称为鹰犬走狗,杀人如麻、嗜血成性、狼心狗肺……太多太多的骂名。
他顾轻舟的弟子绝对不可能和禁龙卫有任何牵扯。当然,这也是为了湛非鱼考虑。
之前殷无衍给湛非鱼送年礼也好,在曾家、张秀才发难时替她张目也罢,用的都是南宣卫所的名头,说到底也是为了小姑娘的名声着想。
随着顾轻舟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殷无衍周身的气息陡然冷寒下来,那锐利弑杀的眼神似乎要把顾轻舟给血溅三尺。
青衣仆人原本是安静的站在角落里,此时面色一变,刚要冲过来,却被一旁的重光横刀拦了下来,顺手点了他的穴道。
殷无衍冰冷的声音响起,丝毫不减周身的杀气,“顾学士管的未免太宽了!”
顾轻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啜两口,浓郁的茶香在口腔里蔓延,“年幼时,我极其不喜茶的苦涩口感,可如今,却是无茶不欢,有些人有些事刻进了骨子里,想放弃就要剥开血肉,此时断绝往来与你们都好。”
殷无衍能瞒住消息,是因为上泗县地处偏僻,湛非鱼也就是个有读书天赋的小姑娘。
可活字印刷术的消息一旦传了出去,殷无衍就必须避嫌,至少明面上不能和湛非鱼再有接触。
不需要顾轻舟深说,朝中那些人对付不了殷无衍,绝对会迁怒到湛非鱼身上,而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冰冷的凤眸看着窗外,不发一言的殷无衍好似一尊雕塑,不变的是眉眼里那股冷意和锐利。
在黑暗里待久了,有些人就好似一道光,温暖明亮的让人舍不得放手。
小姑娘笑起来眉眼弯弯,怂起来却也是可爱至极,这几年他手中被满门抄斩的官员数不胜数,断头台上也有稚童,唯独小姑娘于他而言是不同的。
“无衍,你今年弱冠,小姑娘才八岁,你可想过十年后,你们若是来往密切,小姑娘还如何嫁人?”顾轻舟不得不庸俗了一次,丢出婚嫁为理由。
十八岁和八岁,即使再亲密也不会有什么,可二十八岁和十八岁,世人都以恶意揣摩男女之间的交往,尤其殷无衍树敌无数,敌人不敢攻讦他,被牺牲的只会是湛非鱼。
殷无衍带着重光离开了,虽然到最后他都没有再开口,可顾轻舟知道他已经答应了。
“大人,你要收湛非鱼为徒?”青衣仆人低声问道,那么多青年才俊想要拜大人为师,可惜都被大人拒绝了,湛非鱼一个粗鲁无礼的乡野小姑娘她凭什么啊。
顾轻舟笑着看向带着情绪的轻易仆人,“顾缘,你这是担心她败坏了你家大人的名声吗?”
“难道不是吗?”顾缘终于恼了起来,气呼呼的道:“湛非鱼一身都是污点,大人若是收她为徒,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事来!”
不说湛非鱼以女子之身读书科举,她被过继后对老宅的人冷却无情也就罢了,却不认亲身父亲,让父母几乎和离。
为了博取名声,和谢老爷达成交易,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顾缘不喜。
而且今日她拿砚台砸破了仝管家的头,还连砸了两次,小小年纪却如此心狠毒辣,顾缘不懂自家大人为什么会挑上湛非鱼。
顾轻舟看着忧心忡忡,好似天都要塌下来的顾缘,摇头笑道:“不招人妒是庸才!小姑娘是个有意思的人,再者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纵然有一肚子的不满,顾缘也不敢说了。
“你把书桌上那几篇文章拿过来。”顾轻舟笑着道。
半晌后,看着一行行标准台阁体的字迹,顾缘虽然读不懂制艺文,可这字就让人眼前一亮,“大人,真的是八岁小姑娘写的?”
“关键是她进学不到一年,字体已然有风骨。”顾轻舟笑睨着顾缘,他五岁就跟了自己,到如今整整十年,写出来的字简直是辣眼睛。
“我……”顾缘尴尬的红了脸,又不服气被八岁小姑娘给比下去了,梗着脖子丢下一句话就跑出去了,“我又不考科举。”
笑声响起,顾轻舟又恢复了慵懒姿态,拿起扇子慢悠悠的扇着风,活字印刷术兹事体大,尤其是对天下读书人,湛非鱼这功绩不可能不重赏。
可如同殷无衍担心的一般,圣上也不想那些家族通过联姻把这天大的功劳归到家族名下,尤其是圣上一共有七个皇子。
虽然皇子的年纪不合适,但还有皇孙,谁娶了湛非鱼那就能得到读书人的推崇,和皇位扯上关系会让事态变的更复杂,因此顾轻舟收徒是最佳的办法。
湛非鱼完全不知道顾大学士动了收自己为徒的心思。
三省楼。
“你怎么突然想学蛮夷文?”赵教谕诧异的开口,他昨天才询问了窦夫子湛非鱼的读书进度,明年二月童生试是妥妥的。
“教谕,天下读书人有千千万,我想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本事。”湛非鱼脆声回答。
即使自己是男子,想要少年成名都不容易,否则怎么会有那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警世名言。
而湛非鱼以女子之身读书科举会招惹太多太多的非议,活字印刷术的消息一旦传开,她以上辈子混键盘吃瓜的经验保证,绝对是喜忧参半,感激自己的读书人有很多,但质疑的声音也不会小。
赵教谕似乎听明白了,思虑半晌后道:“朝廷和海外蛮夷来往并不多,开了海禁的几个州府和蛮夷商人有生意来往,鸿胪寺的官员知晓蛮夷文,但不算精通。”
这也正常,寒窗苦读数十载,好不容易金榜题名了,谁不想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可进了鸿胪寺却要重新学习蛮夷文,谁愿意从头开始学,所以一般也就知道点皮毛,可以日常交流,再加上肢体比划。
“是,虽然学习蛮夷文会显得有点鸡肋,可有的时候却是必不可缺。”湛非鱼早就打算好了,但凡需要用到蛮夷文,自然就需要自己,即使她是女子,她可以用蛮夷文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蛮夷的书籍应该可以寻到,只是没有人能教你。”赵教谕亦是科举出生,有不少同窗、同年,托关系到临海的州府肯定能买到书,但教授蛮夷文的夫子,赵教谕是有心无力。
胖嘟嘟的小脸上扬起笑来,湛非鱼回道:“多谢教谕帮忙,我想朝廷到时候会有赏赐,我想托行商的车队帮忙雇个精通蛮夷文的当地人。”
南宣府有一条南江贯穿而过,因为有码头有漕运,南宣府的商队跑的就很远,也有卖海产品的杂货铺子,湛非鱼推断是从临海最近的中州府进的货。
那么在中州府必定有精通蛮夷文的当地人,湛非鱼其实也只是找个光明正大的挡箭牌而已,花银子将人雇回来,待个半年就差不多了,谁让她是神童呢,即使学习蛮夷文也很快,尔等学渣不服气也只能憋着!
“这倒是可行,左右你年纪小,并不着急科举。”赵教谕是知道湛非鱼读书刻苦,甚至超过县学大部分生员。
门外突然有脚步声匆匆传来,湛非鱼和赵教谕回头一看,却见斋夫满脸慌乱的跑了过来。
“教谕,外头来了一辆马车,说是从南宣府来的,马车上的大人让教谕过去回话。”
赵教谕面色不由一沉,读书人清高,即使对方是品级更高的官员,可这种把赵教谕当下人的态度,着实让他不喜。
南宣府?湛非鱼不由想起被陈县令关押在牢房里的仝管家,早上她来县学时“巧遇”了赵捕快,想来陈县令也是选择站队章知府了。
“教谕,不如出去看看。”湛非鱼给赵教谕找了个台阶下,“若真是哪位大人,也应该先去县衙找陈大人。”
赵教谕刚刚第一反应是冲着活字印刷术来的某位大人,他通过致仕的恩师把折子递上去了,后续问题赵教谕一概不知。
说到底自己只是县学的教谕,不入流的八品小官,朝廷的消息岂是他能知晓的。
“也好,我倒要看看哪位大人把官架子摆到县学门口了!”赵教谕长袖一甩,带着几分怒意往门外走了去。
县学门外种了好几棵大树,枝繁叶茂的正好可以遮挡阳光,而此时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树下,马车旁除了车夫和小厮、丫鬟外,还站着四个劲装大汉,而他们骑的马则栓在不远处的树下。
“教谕,这架势不小啊,看着就是不差钱的。”湛非鱼抿嘴笑了起来。
朝廷官员外出办公是绝对不可能带丫鬟的,还是这种肤白貌美,衣裳艳丽更像是妾室的丫鬟。
“谨言慎行!”赵教谕佯怒的斥了一句,可神色已然松缓下来。
三两步走上前去,赵教谕拱手问道:“不知道是哪位大人视察县学?”
马车帘子被掀开一角,纤细的皓腕带着阵阵香气伸了出来,素白娇嫩的柔荑中拿着一张名帖。
一旁小厮赶忙双手接了过来,态度极其恭敬,可转而递给赵教谕时,却一脸的倨傲,“敢让我家老爷等候多时,教谕好大的架子!”
就这做派绝对不是朝廷官员,赵教谕完全放下心来,打开名帖一看,眉头微皱,这竟然是南宣府同知大人的名帖。
湛非鱼踮起脚瞄了一眼,小脸上露出贼兮兮的笑来,果真如此啊,来的只怕是仝大人的走狗,而昨天的管家看来是打头阵的。
可想到之前殷无衍曾说过,章知府和仝同知两人是平分秋色啊,一个是强龙一个就是地头蛇,按理说仝同知行事不会如此粗陋,湛非鱼不由怀疑的看了一眼马车,这难道是扮猪吃老虎的计谋?
估摸着时间,马车里的人开口了,男音略显嘶哑,中气不足,可声音里却透露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赵教谕,湛非鱼是县学的学生,而她前日将我的管家打的头破血流,我要将凶手带去县衙,还请赵教谕行个方便!”
说是请吗,但这强势的态度绝对是不容赵教谕拒绝。
“什么?”错愕开口,赵教谕猛地转身看向身旁笑的无比心虚的湛非鱼,这丫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湛非鱼咧嘴笑着,表情很是无辜,放软的小嗓音听起来软糯又可怜,“教谕,学士也是无奈之举,对方的马车故意停在县学外的巷子里,差一点撞上牛车不说,那个人还要将学生强行带走,学生不从让胡大叔赶牛车离开,他竟然夺过鞭子就要抽我的脸,所以我就伤人了。”
赵教谕顾不得其它了,关切的目光将湛非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确定她没有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而怒火也蹭一下燃烧起来。
湛非鱼说的很明白,这人不但用马车撞牛车,这要是出事了,轻则受伤重则致命,这也就罢了,还敢用鞭子抽人,看着湛非鱼这唇红齿白的小胖脸,赵教谕不敢想象她若是没有避开,又会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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