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已将过三月中旬,春色正式在大江南北蔓延开,然京城承乾宫的梨花已纷纷而下,文华殿的海棠却不急不缓到这个光景方吐露花苞,而那花苞也娇娇羞羞,迟迟不肯展露妍丽之姿。
宫人们只知皇帝寄情承乾宫梨花,又今皇宫之内百花齐放,御花园内满是粉蝶蜂狂,谁还能在乎这清落的文华殿里静静的海棠?
而赏花人不在,又要她展颜与谁怜?
宝林武舒宁已有三月的身孕,但她生就瘦弱,此刻穿着衣衫也瞧不出身形的变化,容澜常握了她的手说:“怎么越发瘦了,你要好好吃饭才行。”
但古曦芳知道,这些日子的武舒宁比从前好了许多,眼泪和忧伤渐渐少去,但仍旧时不时从她眸子里露出的期待和忧心忡忡着实堪怜。曦芳总觉得该对这孩子说些什么,可又莫名觉得她其实什么都明白,偶尔亦感慨,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不会再有期待。
这日又从坤宁宫赏花回来,如今皇帝不在,女人们倒一派和谐,吃茶玩笑,热融融便过了一个下午。此刻舒宁随曦芳步行回承乾宫,她一步步走得极慢,神思也不全不在这路上。
曦芳问她:“想什么呢?”
她滞了滞道:“臣妾随娘娘们吃喝玩笑,好不快活,姐姐她却一人在隆禧殿里拈香礼佛,臣妾好想去看她一看。”
古曦芳心中叹,阖宫谁不猜想那梁嗣音已随驾南下,你又何苦这样执迷不悟。
“臣妾只在殿前看一眼,与谷雨说几句话,娘娘可否成全?”舒宁忽来了劲头,又道,“皇后娘娘只说不能进隆禧殿,并没有说不可以在外头,臣妾不要进去,臣妾就只和谷雨说几句话。”她说着,更失态地去握起了曦芳的手央求。
“你不要激动,本宫与你一道去便是,旁人也不会说什么。”曦芳无奈,也明白了她这几日其实一直在惦记这件事,若不了却她的心事,只怕要有后患。
两人遂来至隆禧殿,正如皇后所言,此处严禁任何人进入,但曦芳身为昭仪无比尊贵,便与那守门的太监通融说:“本宫和武宝林只想见一见谷雨姑娘,好嘱咐她照顾梁贵人。”
那太监自然不能拂了曦芳的面子,忙进去请出谷雨,舒宁一见便问:“姐姐她好吗?”
谷雨却如常笑道:“贵人只是每日礼佛祝祷,并非什么辛苦的事情,又有奴婢在身边伺候自然是好的。倒是也时常惦记宝林好不好,可又怕您见了奴婢要担心她,故而平日只从小太监口中问您的情况。此刻听说您来了,忙叫奴婢出来呢。”
舒宁怔怔地望着她,美丽的眼睛上蒙了一层雾气,从雾气底下透出的是层层叠叠的伤感,她握紧了谷雨的手问:“谷雨你与我说实话,我自然信你。宫里人都说姐姐随扈南下去了,我是不信的,姐姐就在隆禧殿里对不对?”
谷雨笑道:“贵人就在里头啊,怎么会随驾南下呢?”她好声好气地哄舒宁,“宝林这是怎么了?这样小的事情也要生气,贵人若知道真要担心死了。”
古曦芳在旁道:“可不是么,本宫也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武宝林如今可安心了?梁贵人就在隆禧殿呢,难道谷雨还骗你不成?”
舒宁嘀咕:“臣妾就是不爱她们编排姐姐的不是,我知道姐姐不会与我不告而别的。”
回去的路上舒宁只是默默,古曦芳已习惯了她这脾性并不计较,只是感慨当初才搬来承乾宫的武舒宁并非眼前这个模样,可怜她不止心心念着的人远在天边,而如今益发连个说贴心话的人也没有。
“娘娘,那日四皇子对臣妾说他没有妹妹,好想能添一个妹妹来心疼。”将至承乾宫时,舒宁忽而笑了,对古曦芳道,“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也说好久没抱过女娃娃,宫里若有个小公主跑来跑去叽叽喳喳地就热闹了。年夫人也说若有个妹妹和六皇子一起长大会有趣许多,臣妾真希望自己能生个小公主,好让大家都欢喜。”
“这样的事自然有老天安排,你多想做什么?不管是公主还是皇子,皇上皇后都会疼爱,又有谁会不欢喜呢?”曦芳笑道,“你总想一些没意思的事,难怪益发瘦。方才谷雨也说,你若不好梁贵人也不能放心,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好姐姐,也为了本宫,好好养着你的生子,到了九月你做了娘,一切都会好的。”
“是啊,到时候皇上会来看孩子,那臣妾也能看见皇上了。”舒宁微笑着,痴痴这般说。
古曦芳心头一紧,与这孩子相处越久,她就越不懂她,记得那日蛮儿对自己说:“您别为她操心,可聪明的人呢,心里把什么都看得透透的。”
可若当真把什么都看得透透的人,又岂是这个模样。看着她脸上淡淡的微笑,古曦芳不能感觉半分暖意。
回到承乾宫时,才进门便一阵风过,最后那一些停在树梢的梨花便随风而落,飘飘扬扬洒了二人满身。宫女们忙上来帮主子掸落衣衫上的花瓣,舒宁却推开小满的手,一步步走向那梨花树,又一阵风下,花瓣扑簌簌如雨而落,舒宁抬眸凝望好不忧伤。
这情景叫古曦芳看着鼻尖发酸,竟想起当年王爷被圈禁时她在夜里抱着幼小的儿子偷偷哭泣,爱一个人总没有错的,只愿她武舒宁是纯粹恋着那个男人,而不要沾染其它的欲望。
“花落花开终有时,今年的花落了明年还会再开,你还那样年轻,来日方长啊。”她终忍不住上前来安抚舒宁,“你要记着自己是皇帝的女人啊。”
这里有舒宁思念成疾,永寿宫里另一位的日子也不好过,宫里人都知道自皇上离宫后刘婉仪便抱病至今,众人只当她思念皇帝,且她素昔低调安静,自然没有人会在意。
唯有耿慧茹忧心忡忡,每每与众妃嫔相聚被问及表妹时,都要编出各种理由搪塞,弄得身心疲惫。此刻从坤宁宫回来,因容澜特特赏了点心要她带给仙莹,故而万分不想见表妹的她不得不来东配殿。
立春迎出来,从凡霜手里接过点心匣子,但听昭仪问她:“婉仪她在做什么,怎么本宫来了也不出来?”
“臣妾迟了,望娘娘恕罪。”却见刘仙莹款款而出,倒是衣冠整齐与前日不同。
耿慧茹略有安慰,只道:“你这样才好,前些日来瞧你时狼狈落魄的模样,真真叫人窝火。”
仙莹只道:“臣妾那几日蒙了心,如今都通透了。”
耿慧茹道:“本不想告诉你,但见你好了也不妨一说。方才从坤宁宫回来,皇后娘娘已接到消息,皇上洗去了十四王爷的冤屈,什么事也没有了。”
“当真?”刘仙莹眼眶湿润,萎靡的精神重新振作,含泪道,“如此我也不怨了。”
耿慧茹不解,什么叫“我也不怨了”?
刘仙莹却道:“往后我会好好讨得皇上开心,恪守本分,做一个好妃子。”
耿慧茹听得这句话,却是心头一凛,这孩子可知她方才说这一句时面上的神色,她所谓“做一个好妃子”意在为何?刘仙莹啊,你几时通透了,分明越陷越深。
“不必那么刻意,宫里这么多女人你若处处争先只会引火烧身,皇上本就不对美色贪恋,他最寡情也最重情,你若到不进他的心里做再多也是徒劳,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耿慧茹冷言提醒,或说是一种警告。
“娘娘绝色姿容,性情又好,几位娘娘都不及您半分,可您却甘于默默居于这永寿宫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抢,为什么?”刘仙莹似乎根本没将表姐的话听进去,反道,“因为娘娘有五皇子,也因为娘娘心头的牵挂是可以平安一生的,您除了思念还是思念罢。可我不能啊,他时时刻刻走在风口浪尖,兴许皇帝一个不乐意就能要他的脑袋,我要保护他,我必须保护他。”
“刘仙莹你的疯病根本就没好。”耿慧茹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一为她戳中自己的软肋,二为她疯狂的念头,只觉得眼前的女人叫她恐怖得发抖,“你就安安分分在永寿宫待着,有我一天喘息,就绝不容许你发疯。”
“他若好,娘娘不必关我我也不要出这永寿宫,可他若不好,娘娘就是调来整个羽林军也关不住我。”刘仙莹的目光,已然超脱常人。
耿慧茹倒吸一口冷气,闷了半晌才说:“我只说一句,倘若皇帝知道你的心思,反迁怒与他,岂不是要你亲自送他上断头台?”
“我?”一个激灵闪过脑海,刘仙莹被表姐这句话震慑到,她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耿慧茹见镇住她,便继续道:“莫说你保护他,兴许到头来他反死在你的手上。”她言罢,便屋内骤静,忽而窗外扑棱棱飞过鸟雀,惊得两人心颤。
春色无人赏,整个宫闱死寂沉沉,每个人期待皇帝回来的目的不同,唯一相同便是想看梁嗣音从那隆禧殿“出来”后会是怎样光景,此外就只有贤妃李氏终日忙碌充实,更时不时派人去打点儿子的王府,笃定要在皇帝回来后为儿子操办盛大婚礼。
可惜这宫里人的思念、怨恨、期盼等等情感,远在南边的皇帝和嗣音分毫不能察觉的。彦琛终日忙碌赈灾一事,连与嗣音多说话的功夫都没有,又怎么会想到宫里有那样多的人惦记他。不过事情总有忙完的一刻,到了三月下旬又辗转过几处县城,皇帝终于要起驾回京。
但他始终放心不下受灾地方百姓,春耕能否顺利,夏收能否保证,再有洪涝灾害等等,于是留下晏砷镇守,与他说:“朕不希望再发生同样的事,清者自清这种骄傲不必拿来与朕看,朕要看的是政绩,是黎民的温饱。”
晏砷自然不能违抗圣旨,但还是冷笑相对兄长:“皇上这样放心臣弟?难道您不怕才踏上回京的路,臣弟就纠集军队追杀而来?”
说这样的话,本已万分该死,但彦琛不计较,在他看来对付弟弟这样傲骨嶙峋的家伙,你越不在乎他说什么傲什么,才越能让他挫败窝火,动怒反是叫他达到目的。
“你自来,朕顺手带回京扩充三军也好。”他不屑地睨一眼晏砷,随即背过身去,方永禄会意忙递上托盘到晏砷的面前。
那黄缎子里竟卧了半块虎符,晏砷下意识伸手的一瞬还是停住了,这叫他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