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光在嬉笑中度过,妃嫔们看起来一团和气,六宫无事、天下太平。可这一切并非本相,各中暗潮汹涌,不足为外人所见。
众人自坤宁宫散开,或坐肩舆软轿,或结伴步行,嗣音独自往符望阁去,舒宁忽笑:“姐姐等我,昭仪娘娘送王妃郡主去了,我正落单。”
嗣音驻足,眼瞧周围人用异样的目光打量自己,是啊,目下的光景里,舒宁还是那个武舒宁,自己倒似摆了婕妤姿态矜持起来不记过往情分。
二人遂结伴,走了半程四周的人都散开,舒宁忽问:“几日没来瞧姐姐了,今日见姐姐精神那么好,臣妾很高兴。”
你看,她又变了。
嗣音不胜烦扰,默默不语,许久却计上心头,说道:“你那日走后,祥儿就病倒了,屋子里人吃喝都是一样的,唯独她那日喝了我打赏的鸡汤,好奇怪。”
舒宁不改颜色,更紧张地奇道:“姐姐的意思,难不成您若喝了那鸡汤,啧啧……”她掩口做害怕状,“真真老天庇佑。”
嗣音心底恶寒,将目光从她做作的表情上移开,“这件事我只与你一人说,莫要传出去闹得满城风雨。”
舒宁连连点头,“臣妾自然不说。”
臣妾!臣妾!嗣音好恼。并非她计较这称呼,并非她故意清高,而是武舒宁分明知道她顶注重细节,便在这上头敲打她。
你到底要什么?你要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这句话嗣音想问很久,之所以一直没开口,因为她期待姐妹间的情分能有转圜,她期待舒宁能变回从前的模样。
“不过姐姐要当心,若真有人要害你,这次不成自然还有下一次,而且那人知道此次打草惊蛇了,下回一定更谨慎更毒辣。”舒宁神叨叨地说,又紧张又害怕,竟然还露出担心的神色。
“是啊,还是你想得周全。”嗣音笑得好苦,虽然她没有证据证明那件事和舒宁有关,可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与她脱不了干系。若是同源的药物,之前自己又是中了谁的道?那时的舒宁,应该还是舒宁才对啊,那笃定不是她的话,还有谁能轻易进入符望阁呢?
“姐姐想什么?”见嗣音那句敷衍后就神情呆滞,舒宁忙笑着问,“姐姐想皇上了吧。”
这本是舒宁“折磨”嗣音的手段,可今天嗣音偏不想她再得逞,左右看了两眼后,附耳低声说:“不想,皇上昨儿回来过,在我的符望阁歇了一夜。”
武舒宁的心“咚咚”两记猛跳,一时分辨不出嗣音话里的真假,看着她笑,究竟是她学会了伪装,还是自己糊涂了判断。此刻梁嗣音是真心欢喜而笑,还是对自己无情的嘲讽讥笑?
“可皇上离宫好些日子了,真的么?呵呵……是不是为了六王府九王府的事?万岁爷他到底……到底担心姐姐啊。”舒宁心跳得太快,连话也组织不好。
此时却听淑慎远远地唤嗣音留步,不多久跑来两人跟前,嗣音擦了她额头的汗水嗔怪:“宫里怎能嚷嚷喊叫,你越发变小不懂事了。娘娘和你说完话了,你也不多陪陪娘娘。”
淑慎哼哼:“娘娘那里担心你身体不好,要我多照顾你呢,你们大人真奇怪。”
母女俩的亲昵比从前更深厚,彼此眼里只有对方,将一旁的武舒宁完全忽略。待淑慎想起来这个人,说得却是:“这里回承乾宫也不顺路,武宝林不必送母妃了,自然有我陪着。”
“是啊,我也该回承乾宫了。”舒宁努力压着情绪,僵硬地回答这一句,欠身告辞后便带着小满改道而行。
她远去,嗣音才长舒一口,握了淑慎的手说:“方才我好像做错事了,实在太冲动。”
淑慎嫌弃地摇摇头,大摇大摆往前走去:“你几时做过对的事情呢。”
“你好好走路,女孩子家家的。”嗣音跟上来。
“说吧,你做错什么了。”那口气全然不是小孩子该有的。
“你也知道,昨儿父皇回来过。”
“知道。”
“我……我刚才忍不住在武宝林面前炫耀了。”嗣音有些不好意思,又道,“可她总是刺激我,天晓得我刚才是怎么想的。”
淑慎驻足,若有所思地抬着下巴,半晌才拍拍嗣音的肩膀说:“其实这件事没什么好遮掩的,你还真是不了解父皇。”
说罢嫌弃嗣音笨,不要和她同路,嗣音缠着她不放,母女俩说说笑笑一路欢愉。
其实舒宁并没有走远,而是捧着那颗受伤的心躲在角落里遥望这一幕,心里反反复复的,是那一句:他回来过。
“武宝林。”身后突然有人来,呆滞的她竟没有察觉。
“娘……娘娘……”舒宁旋身来见到眼前人,软软地跪下去。
炙热的夏天终于淡了,许是因天太热人懒怠动弹,那么长久的日子竟六宫相安,平平静静地便度过了夏天,自然,皇帝不在,这群女人又有什么可争的。
这一日容澜歇了午觉才起来,络梅说贤王爷在外头候了许久,容澜知道他无事不来扰,忙召见,一问果然是有了头疼的事。
“你派人去拦了他啊,捆也给本宫捆回去。”容澜蹙眉,揉着额角说,“以往每月都来书信,正寻思怎么这个月迟迟不来,竟是打这个主意,这孩子几时能让人省心。”
晏磷道:“这小子本就傲气,如今成绩斐然就更加得意,他本就无心屈服皇上对他的束缚,现在有那么好的成绩,就更有底气与皇上对话。”
容澜叹气:“他们兄弟俩斗了一辈子,何时是休?做哥哥的岂能不了解这个弟弟,明知他是越挫越勇的人,却益发给他出难题,变着法儿地给他添加骄傲的筹码。皇上到底是要难为晏砷,还是难为自己?”
“臣弟是想娘娘心里有个底,若拦不住他上京,到时候又是一场硬仗要打。”晏磷平素温和,此刻竟恨到,“有时候真想一刀劈了这小子,反正他也不想活。”
容澜知晏磷很疼这个弟弟,见他如此可真真是恨极了。
“本宫答应母后为她保全这个儿子,没想到竟是天下最难的事,一个不想活的人,你要怎么去拉住他?”容澜叹道,“天下那么大,竟没有他可牵绊记挂的吗?”
叔嫂二人正愁,后宫似乎也开始蠢蠢欲动,嗣音此刻正在符望阁听李福等人奏报六宫的夏日用度和秋日预算,一笔笔款项一件件东西都要过目。做惯了便麻木了,嗣音粗粗听了一遍后要求他们留下账目容她再过一遍。
每个主子做事风格不同,李福等也不计较。但将辞时,李福慢走几步打哈哈笑说,“奴才的徒弟德安,从前在钟粹宫伺候过主子的,主子可还记得?”
嗣音道:“记得。”
“昨儿他来寻奴才,说有要紧的事想亲自向主子禀告,奴才问他什么事,他却说除了您不能随便讲。”李福絮絮叨叨,“奴才因见他平日还算稳重妥当,便替他来求主子一声,主子若不相见,奴才便去打发了他。”
嗣音自然记得德安,在钟粹宫时他对自己也算厚道尽心,便道:“你叫他来便是。”此时她只当德安想来求个人情为他调个好差事什么的,完全没想到竟是知道了那么件棘手难堪的事。
晚膳的时候,嗣音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淑慎吃得很香,没工夫搭理她。谷雨上来给淑慎盛汤,便问:“主子还在想那件事?”
“是啊。”嗣音托着腮,看淑慎饿慌了的样子也笑不出来。
淑慎又拿那种嫌弃的目光看嗣音,为什么这个女人总有那么多的事情可烦,不过眼睛里还是闪烁了:“问我吧,看看能不能帮你。”这样的话。
嗣音当然会意,不过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这是大人的事。”
淑慎一愣,然后低头去吃饭,再没有说话。嗣音倒被吊了性子,凑过来说:“你真的不好奇吗?”
“原来之前的事都不是大人的事,可你连那些都做不好,我又怎么指望你能把这件大人的事做好呢?”淑慎一本正经,边上的谷雨已经笑得趴下去,嗣音气结。
夜里安寝,谷雨正要离去,嗣音拉了她问:“谷雨,对宫女而言最好的将来是什么?”
谷雨想了想,说:“哪有什么最好,主子你们做妃嫔最好的又是什么呢?终归是每个人不一样,想的要的自然也不一样。”
“我正经问你呢。”嗣音道。
谷雨笑:“奴婢想一辈子陪着主子。”
嗣音自然窝心,但还是道:“难道你不想出宫嫁人,有儿有女。”
“不想。”谷雨倒干脆得很,她笑说,“奴婢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男人,见过的又多半是不能婚配的,即便哪位王爷大人中意奴婢,奴婢还不愿去做小呢。既然这样,不如好好跟着主子。”
“随你便是了,总之将来你想做什么了,只管与我说。”嗣音道,又皱了眉说,“其实静燕和赵盆那件事可以不管的,可是德安能撞见,别人将来不凑巧指不定也能碰到,这件事可大可小,德安是送个人情给我,可他却不想想,贤妃有多尊贵,而我有多低微。我与贤妃的过节早就淡了,我并不想捉了她的把柄却耀武扬威。”
谷雨却笑:“主子想的有些偏了。”
“怎么说?”
“奴婢看来德安给您送人情只是其一,其实他的师傅李公公素来与赵盆不和,德安和赵盆是同年进宫的,都是李公公的徒弟,可他们师徒竟远不如赵盆得意。正如您说的贤妃尊贵,所以赵盆也体面,而他又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在师傅面前也趾高气昂,平日里对小太监又苛刻,太监宫女里恨他的不少。这件事呀,李公公他未必不知道呢。”谷雨絮絮叨叨一车子话,听得嗣音目瞪口呆。
“原来你们之中也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前仇新恨的?”她大呼。
谷雨有些同情地看着主子:“做主子的有主子们的世界,奴才们自然也有奴才们的世界,难道您没听过一句话叫奴才的奴才?”
嗣音摇头。
谷雨叹气:“如果公主知道了,又该嫌弃您了。”
“那么说来如果我不做反应,就是不给李福面子了?”嗣音突然想到这个。
谷雨猛地点头:“公主听到这句话会竖大拇哥的。”
嗣音哭笑不得,如今她竟是被淑慎吃得死死的,连谷雨都敢拿淑慎在自己面前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