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顼走了,牡丹还没从悲伤中缓过神来,忽又得知——陈子昂也走了。
这个消息倒不是门客传来的,而是碎叶镇的李客夫妇带来的。
因为李唐复兴在即,武则天接连大赦天下,之前的一些李唐流犯,虽然没有得到正式赦免,但已经自由了不少。
在此情形下,李客前些日子回川入蜀,寻访故人,路过射洪县的时候,得知了陈子昂的死讯。
他知道裴伷先素来仰慕陈公风采,所以一回西域就特来告知。
从他嘴里,裴家兄妹才得知了陈子昂这两年的遭遇……
原来当年北征失利后,陈子昂备受武氏排挤,对朝局心灰意冷,遂以父母老迈为由,请求解官回乡,奉养高堂。
武则天见他去意已决,也就奏准了。
因为陈子昂的文坛地位,武则天为了彰显皇恩浩荡,特下诏以官供养,继续给予俸禄,于是陈子昂就成了赋闲在家的八品拾遗。
归乡不久,陈子昂的父亲就因病去世,陈公悲痛之余,身体越发孱弱,才四十出头,已经到了杖不能起的地步。……
而当地的县令段简,贪婪残暴,听闻陈家颇有钱财,趁着陈子昂居丧期间,罗织罪名加以迫害……
本就羸弱的陈子昂哪里受得了他们的严刑拷打,不等家人组织营救,就冤死狱中,年仅四十一岁。
李客说到悲愤处,长叹一声,看向了裴伷先。
“陈公刚刚年逾四十,仕途失意,亲人离散,本就郁郁寡欢……这个县令也是可恶,竟敢谋害朝廷命官,简直是无法无天。”
裴伷先一直面无表情的听着,此时却像忽然反应了过来,冷笑了一声。
“县令?这县令怕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只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
“此话何意?”
牡丹对于陈子昂的离世也是唏嘘不已,但不明白兄长的意思。
裴伷先没有说话,面色凝重的思考着,倒是一旁的李客接茬了。
“裴兄猜的没错,坊间确有传闻,此番牢狱之灾乃是梁王构陷指使。”
牡丹闻言,若有所思。
的确,陈子昂一向和武家交恶,除了武懿宗,还得罪过梁王武三思……
不过,裴伷先却冷哼一声。
“未必只是梁王。”
这一下,牡丹和李客都疑惑的看向了他。
“阿兄此言又是何意?”
“姝月,我且问你,梁王如今是谁的入幕之宾?”
“上官婉儿……”
牡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反正如今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很好,别忘了,上官婉儿是谁?她的祖父是上官仪。”
“上官仪……怎么了?”
看牡丹还是不明所以,裴伷先苦笑一声。
“姝月啊,要知道,党派之争不止在朝堂之上,也在文坛之中。”
文坛?
一语惊醒梦中人,牡丹尚未明白,李客已经恍然大悟,猜到了裴伷先的言外之意。
于是,他和裴伷先你一言我一语,论证着他们的猜疑。
“上官仪曾是皇家的御用文人,也是上官体诗风的开创者。郡主,你知道上官体吗?”
“略知一二,上官婉儿的应制诗,文风绮错婉媚,大约就是上官体诗风的承继者……”
“正是。而陈公呢?他的诗作风骨峥嵘,苍劲有力。这两种风格迥然而异,可谓水火不容。”
李客说到这里,裴伷先接过了话头。
“最重要的是,陈公曾旗帜鲜明地反对上官体,狠狠的得罪了上官家族。”
‘是啊,据说陈公辞官归乡后,日日隐居在家,著书立说,怕是某些言论碍到了当权者的眼。”
“如今上官婉儿身为机要女官,位同女相,军国谋猷,杀生大柄,更是统领文坛……姝月,你觉得上官婉儿会容忍陈公吗?”
听着兄长和李客一唱一和,把陈公冤案背后的阴谋阳谋剖析的淋漓尽致,牡丹背后泛起丝丝凉意……
她没有说话,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毕竟,上官婉儿也算她的半个师父,对她有过数次救助之恩。
而且,牡丹不愿相信,像婉儿那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心胸会如此狭窄,容不下一个陈子昂……
牡丹宁愿相信,这只是武氏族人的打击报复……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没想到啊,这首诗竟成了陈公的绝响,百年之后,还会有谁记得这位孤直纯臣呢?”
裴伷先长叹一声,斟满一杯酒,洒地祭奠。
“不,阿兄,像陈公如此风流人物,不会湮灭于历史烟尘中,后人会记住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