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嗅觉灵敏,瞬间就闻到一股脂粉香气。要说汪静枫也不赖,他虽被蒙着眼睛罩着麻布袋,也很快就有了条理,只是声音里带着几分篾:“不好意思,看来是我连累了你。”
其实谁也没想到,大晚上的公然从茶馆里掳走一位内府大臣,一位王府女史的主使,竟然是个女的。
而且凶狠泼辣,青鸾才被拿开麻布袋,立即就被她兜头泼了一盏茶水,还好是凉的……不过就这一盏茶,也让青鸾明白了,她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也知道厉害,不会真的乱来。
但眼下人在屋檐下,还是少不得要受气。青鸾被她扒拉着从马车里弄出来,然后等脸上的茶水滴落干净之后,才看见,眼前的女子,长了一张特别有烟火气又美的红尘滚滚的脸。
世间的美人,大抵分两类。一类是像徐掌珠这样的,美而空灵高洁,如云如霞,若比作花就是百花枝头最高处那一朵含苞欲放的娇主。看她一眼,便能明白,这是被众人捧在心头上呵着气养大的珍珠,碰不得、更摔打不得。
一类则是像她这样的,美的斐烈热辣,艳丽轻俗、周身的烟火气,望一眼便能隐约看见之前十几年她是如何从市井街头摸爬滚打着挣扎生存下来的。可是精明、厉害,爱恨分明,没人想跟她真的较上劲,因为她什么都不怕,沾身便要脱层皮。
看汪静枫闪烁的眼神和心虚的样子,看来他也是知道其中轻重的。可是他仍不忘替自己分辨:“江小娘子,这位是王府的女史章大人,我跟她有些公事要商议,并不是……”
他话没说完,脸上也凉飕飕的挨了一记冷茶洗脸。不过相比之下,他得到的待遇比青鸾要好些,因为那美人虽泼了他,却也扔下一块香帕来,可见心里还是怜惜着心疼着。不过这厮却并不领情,反而是斟酌着言辞,道:“小娘子如今得了王爷的恩宠,此后就与从前有着云泥之别了。今夜这般会面,若被王爷知道,恐怕会有不妥……”
这话生生惹恼了美人,立即就柳眉竖起,两手叉腰,揭开他的那点薄皮子,字字如针:“什么云泥之别?我不懂你们这些虚文幌子。不过我晓得,你不敢接我的帕子,是防着我转头拿着它送到了萧宏跟前,让他呲你一脸。”
“……”汪静枫也是伶牙俐齿的人,可是到了她跟前还是照样落败的毫无还嘴之力。青鸾被晾在一旁倒听出来了几分味道……敢情这位烟火美人,竟是临川王萧宏的爱宠?
说到临川王,又不免让人想起长公主府上的那些美玉。青鸾心念一转,朝美人很是诚恳的一笑,淡然抿下先前的不快,中肯的点评道:“汪大人你可是担心的多余了,这位小娘子的性情,要做什么哪里会顾及什么人?更何况人生在世,只要不是像我们这样身不由己的人,都应该畅快随意些,哪用拘泥旁人说什么?”
这话甚是对那美人的胃口,于是顺带着总算认真看了她两眼。要敢说这美人只有躯壳没有内涵的那些人显然是瞎了狗眼,事实上她不但精明利落,而且看人也颇有见地。
青鸾身上的气质略带清冷,属于常人学不来的那种高华。可她很难让同性生出排斥,因为她的素雅从容,也是让人一见就喜欢的质地。
于是这美人越看越觉门道甚深,大有爱不释手的的意味,最后竟然让人先把青鸾给请进去坐下喝茶,顺带着再给一脸狼狈懵懂的汪静枫撂下一记闷拳:“先前还以为是你又生出的骚情,担心你白白祸害人家姑娘,所以特地出手为民除害,如今看懂了不是。咳,本来还以为你如今眼神和品味都见长了呢,可惜,人家的段位你是根本就及不上。”
“……”可怜汪静枫这会儿脸上还滴着冷茶沫子,被夜风一吹,整个人都开始有点瑟瑟发抖。看着青鸾和美人并肩走进去内室,徒留他一人在门外忍受众多狗腿子鄙夷的眼神……他就没搞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什么了?
美人叫做江无畏,说起来身份也是赫然的。建康城中最有名的歌坊叫九音宫,历代宫主都是从最红的歌姬中诞生的。个个端出来,都有一曲千金的身价。
但如她这般,年纪轻轻不过十八九岁,便能压过众多前辈当上宫主的,也是第一位。
江无畏说话很是直白,大约是知道自己论文舞墨必定比不过青鸾,于是干脆亮出本色,大大方方的朝她道:“今晚的事情算我对不住你在前,日后你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只要说一声,我必定不推辞。”
青鸾心里揣度她跟汪静枫的关系,摇头:“江姑娘太客气了,不是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吗?我若是这等小气的人,姑娘还是把我轰出去的省事。”
两人正在喝茶说话间,料理好了衣衫终于觉得自己能出来见人的汪静枫过来横插一句:“你们两个这样公然当着我的面来称姐道妹,有想过我这个媒人的感受吗?”
两人于是齐齐看向他,江无畏一副恶心死人赶紧滚蛋的鄙夷,直白了当的赶他:“汪介你这厮除了拉皮条挖人墙角,还会干什么?赶紧走,这儿没你什么事。”
“那怎么行?人家章姑娘是来约我谈事的,如今被你搅了局,正好,那就借你的好茶好果好点心,让我们接着聊完,就当你赔礼。”
江无畏有些不信,但不问他,而是看向青鸾:“你们真有事情要谈?那对不住,要不我回避一下?”
青鸾想着从汪静枫那里已经问不出什么所以然,要他找个老宫人来盘查前朝的旧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好的。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跟江无畏打听一下临川王和那些美玉的事情,于是干脆问江无畏:“你跟临川王萧宏常见面吗?我托你帮个忙……”
“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老祖宗都喜欢强调女子无才便是德……老话真是没错啊!”
辞了江无畏出来,走在九音宫的甬道上,眼看前头几个身姿婀娜的侍女提着羊角风灯在前引路,被冷落了半晚上的汪大人,好歹才悠悠的叹了口气,用词甚是感慨。
青鸾瞥他一眼,心想江无畏喜欢他那会儿,估计也就是少女心萌动吧……其实认真说来,汪静枫不油不滑的时候,也是个很好的人。他跟江无畏的感情要是当年认真珍惜了,但凡有人肯让一步,说不定也就白头到老了,那结果肯定比现在江无畏不得不跟着临川王萧宏这个老草包要强许多。可惜了……
大约是她这一眼包含的内容太多,汪静枫转头就看明白了。他想一想,还是不死心,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替自己描补道:“我跟江小娘子之间不像你所想的那样,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懂什么的感情。她在九音宫做红牌歌姬,我跟一群狐朋狗友去捧场,去的次数多了就熟了。有一回有人想要欺负她,我给圆了下来,后来就成了朋友。可是,我真是从来没想过跟她怎么样,天地良心,我对天发誓,可是真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这话青鸾相信,可是她却叹息:“大人没想过跟她有什么结局,其实只是在意她的出身和经历。可是对于江姑娘来说,她却必然是心生过执念的。要不然,她怎么会偏偏从了临川王?”
汪静枫心里何尝不明白?江无畏这是在跟他置气,要是当真风过无痕不曾在心里存过一个人,她都做到九音宫第一人了,哪天不高兴了卷起包袱逍遥红尘之外,那更像是她内心里的做派。
青鸾替她感到惋惜,但也不能责怪汪静枫什么,毕竟他处的身份就是这样,门楣姓氏决定了他不会胡乱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妻。于是模棱两可道:“但愿临川王对她好吧,当然,要是不好,我想她也会先踢了他的。”
汪静枫呵呵一笑,见四下无人,才凑过来,对她低语道:“你不知道,萧宏对她那是神魂颠倒,也叫一物降一物。他在江无畏跟前,就跟前朝的东昏侯萧宝卷遇见潘妃一样,就算潘妃抬腿要踢他,他也立即把自己整个都送上去。要打脸,先自己洗干净了再凑过来。所以,你要查废宫里那些要紧的东西的去向,倒是可以从无畏这里入手……当然,前提是她自己愿意帮你。”
青鸾忍住想要白他一眼的冲动,不咸不淡的回道:“当然,我深知江姑娘是个性情中人,所以跟她说话行事,绝不藏着掖着。倒是大人……”
汪静枫一看,又绕回自己从前年少时那点欲说还休的绯闻,于是立即打住笑容,心如死灰的应道:“我也不替自己分辨了,以前的确是年少,想着有这样的佳人倾慕是个说头,所以不明不白的虚应了好久。可我真是不晓得她是这样执着的人,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敢轻慢半句。”